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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的死亡密碼

只要說起新青年,腦袋即會浮現五四運動,誰都不會否認它宣告了一代新人的誕生。不過新生非由石頭爆出,其實更多時候新生意味著的往往是死亡與埋葬。例如,當時中國青年若想自己多一點求真精神,務須先行毀滅。毀滅什麼?其中當然包括了給胡適標籤出來的「差不多先生」式的國民人格啦——青年得先從自己的靈魂深處摧毀此一姓「差」名「不多」的人開始。陳獨秀那篇五四精神的奠基作〈敬告青年〉已經道出了︰青年乎?正是在種種衝突間作出抉擇的生命。像魯迅般的抉擇正拉開了時代的戰幔。

誰能忘卻魯迅對自己為甚麼成為作家的引述?在留學日本讀西醫的時候,一次他看見了一張關於死刑的幻燈,片中有個行將被公開處決的中國人,而四邊卻圍著很多人,他們成一湊熱鬧的行列來鬧觀看殺頭,當然,他們都是中國人。生死攸關,人們卻只顧袖手當看客。悲憤的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詛咒道︰那些只會當看客的,無論身體如何強壯,「死多少是絕不以為不幸的」,並因而決定棄醫從文。這就是說,魯迅成為作家的前提是,象徵性地殺死原想成為醫生的自己。這正是五四一代開啟生命的死亡按鈕。可是,相對於前述的「創造性破壞」──通過摧毀而達致的創造,新青年的死亡密碼猶有更為陰冷的一面。

紀念抑或多餘

新青年不是活在真空裡頭,他們和時代的關係並未如想像中那樣如凹凸兩字般搭配。在恒河沙數的五四文字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兩篇︰魯迅的〈為了忘卻的紀念〉和瞿秋白的〈多餘的話〉。前者紀念幾位給槍斃死去的新青年,並由於政治禁制而要待至事發後兩年方可發表;後者則是作者於獄中用最後多餘的時光作成,由衷地細訴在時代巨輪下如何捲入了共產黨、又怎樣親手以理想之名輾碎了自己的青春,和鍾情的文藝事業。下文我只集中談魯迅。

在〈為了忘卻的紀念〉一文中,魯迅自況是個懷著「生之眷戀」而四處逃亡躲避追捕的文人。正如其他新青年,文字悼念的幾位青年平日的主要活動不過是出版、翻譯、請願和創作(當然包括程度不一的革命行動)罷了,卻招致了惡運︰囚禁、槍斃及鎮壓等,而魯迅自己其實也要不斷的逃亡與偏安。走筆至此,讀者也許明白︰ 與其說魯迅的創作是單純的文藝,倒不如是一種置己身於危險、以不斷逃亡為代價的社會文化行動,這就是新青年。記得那首詩嗎?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需要補充的只是一點︰若付諸實踐,這就不純粹是詩了!魯迅另一篇悼念他的學生劉和珍的文章也展示出這種情形,他敘述道︰在可怖的「非人間」中,那一批文藝青年於徒手請願之際遭軍警槍殺,身後還要被政府誣指為「受人利用」的「暴徒」。(〈紀念劉和珍君〉,刊於孫伏園等編︰《語絲》第74期,1926)諷刺地,這與魯迅之後直到今天的中國無異。

人們常常只願提及五四一代人神采飛揚的文字,而往往刻意忽略了其多桀的命途︰陳獨秀如何下獄、李大釗怎遭絞刑之劫、瞿秋白如何死去、魯迅怎樣逃竄及其筆下多位名不經傳的青年名字等。就是說,這當中很多是不正常的剝奪。時代迎接新青年的方式往往是死亡和囚牢,而青年和其身處社會的關係到底是衝突性的,且是掌握權力的政治社會力量(縱然力量源頭未必同一)要排除的眼中釘。做新青年,首先要懂得一份成為別人眼中釘子的從容和自信。

國粹派的革命性

所謂死亡密碼,指的不僅是肉身之死,而它也可以是投進監牢般的隔離,即社會性地死去,更可以是棄醫從文般的象徵性地自殺。不過,在風急雨勁的時代中,這種猶如密碼般的直面死亡、囚牢、逃亡的氣質並不專屬於革命青年。

魯迅一篇具有悼念性質的文章〈關於章太炎的二三事〉,回顧了一位國粹派的一生。國粹派當然是改革派的論敵,但他提醒讀者不要忘記這位倡議「國粹激勵種性」、愛讀古文的先生也有其革命一面,畢竟他也曾因寫戰鬥性文章、說長稜角的話,而逃亡到日本,也曾七被追捕、三陷牢獄。說穿了,這不就是無分立場的時代氛圍了嗎?

刊於09年《中大學生報》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