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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雜筆之六

現代社會講求程序公平:法定的數額,劃一的比例,都為成就一種理性,客觀,儼然絕無價值判斷的資源分配機制。決策者的活動空間縮小了,失敗者的抗議口實也隨之褪色,就像深秋的枯枝間零零落落的幾片爛葉,抵不住透明世界的寒颸。

社會進步了,可量度的東西多了,大可將家庭經濟狀況,父母教育程度,親戚多寡,社區好壞一類的變量往決定配額的方程式裡塞:總之,當所有非小孩子所能決定的環境因素都被控制了,分配結果便只在乎小孩子的勤惰,而程序公平庶幾可近實質公平。

然則,富家孩子很快就會發現:"為甚麼鄰座那窮小子複習了三句鐘考了五十分就一步跨進了名牌中學,我複習了五句鐘考了個九十分還要老子攀人事鑽門子才進去了?他考得不好,可不是窮,而是蠢呀。" 原來,除了窮之外,蠢也會影響學業表現。那末,寬待窮孩子之餘,社會似乎亦應寬待蠢孩子。方程式中多塞一個變量。

然則,窮家孩子很快又會發現:"父母親蠢,孩子不一定就蠢;父母親窮,孩子小時候卻一定窮。富孩子可要承認這鐵事實!"的確,有說"窮者愈窮,富者愈富",倒沒聽過"智者愈智,愚者愈愚":至少遺傳學上未有如此論斷。雖然在資訊紀元裡,愚者多貧,貧者難為下一代成就良好的學習環境,事雖十之而功不一,天資埋沒了,脫貧的機會就更渺茫。社會學上的遺傳,比遺傳學上的還宿命。<南史>范縝論因果道:"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而落於糞溷之中。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竟在此處。

學術圈子往往--不是完全--避談實質公平,總有它的苦衷。實質公平,牽繫著古往今來種種約定俗成的傲慢與偏見,太令追求價值中立的分析哲學和社會科學頭痛了。Fairness,在人類文明曙光初現之際即已燃燒起來的一道活火,曾經炙熱了多少哲人的心泉,曾經漫嘲了多少傳世的經典。燒不盡的火,論不盡的貧富賢愚強弱美醜,都在多元的國度正確的評說中淪為一種不能承受的重。濃濃舊煙,只好讓它在透明世界裡散開,夾著寒風,捲著爛葉,往書窗外遠遠的晚霞飄去。

二月四日
劍橋雜筆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