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物流公司:沒有牆壁的工廠

物流公司:沒有牆壁的工廠

文/Brian Ashton

原編者按:「無線通訊和社交技術」與「全球物流行業」是既相互依賴又彼此塑造的關係。全球供應鏈是對能夠針對消費者的需求及時生產的保證——無論是在亞馬遜上買的書,還是捷豹的排氣管。假設「非物質勞動」理論無效,大眾工人(mass worker)未死,他們只是重構了。那麼,網絡化的(networked)生產和物流會不會引起網絡化的勞工鬥爭呢?在個人經驗和持續研究的基礎上,Brain Ashton在本文介紹了物流行業的複雜性。

信息技術在幫助資本協調商品生產上是史無前例的,這裡看似存在這樣一個矛盾:生產散居於全球,零件在此地生產,然後被運往數千公里之外去組裝,但這一過程卻生產了史上最多的商品。在此過程中,資本再次實現自我更新,而這也給左派帶來了危機。知識分子在談非物質勞動和不穩定性的同時,資本正忙着熨平其新生產系統上的褶皺。與此同時,這一過程也在創造一個讓工人跨國界、跨大洲交流的通訊系統。今天,基本上每個工人都是信息技術工人,而正是這一點,會對資本構成最大的潛在威脅。這並不是非物質勞動和物質勞動的問題。知識分子應該停止這種勞工的內部劃分——大眾工人和社會工人,非物質勞動者和不穩定階級——而更應該花精力去理解被資本家封為「虛擬企業」的物流供應鏈現在如何運作。

Cardiff商學院的一個課題組研究了生產一罐可口可樂的過程。從澳大利亞的鋁土礦到某人冰箱裡的罐頭,整個過程消耗了至少319天——這其中只有3個小時花在了生產上,剩下的時間都花在物流和存儲中。航運公司P&O Nedlloyd的一個廣告聲稱,一個集裝箱的旅途可以涉及到100個人,其中包括裝卸工人和IT工作人員,物流規劃人員和碼頭工人,卡車司機和倉庫工人,一直到海關官員和船長。這個廣告突出的是時間和勞動,而管理供應鏈的人首先關注如何管控這兩點。該研究也同樣強調了物流在供應鏈中的關鍵地位。

近二十年,物流界經歷了一場未引起自治馬克思主義者(註釋1)足夠注意的革命。這場革命的起因是應用於商品生產全球化的新技術。或如馬克思所說:

一個工業部門生產方式的變革,必定引起其他部門生產方式的變革。這首先是指那些因社會分工而孤立起來以致各自生產獨立的商品、但又作為總過程的階段而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工業部門。……但是,工農業生產方式的革命,尤其使社會生產過程的一般條件即交通運輸工具的革命成為必要。……社會所擁有的交通運輸工具,完全不能再滿足擁有擴大的社會分工、集中的勞動資料和工人以及殖民地市場的工場手工業時期的生產需要,因而事實上已經發生了變革一樣,工場手工業時期遺留下來的交通運輸工具,很快又成為……大工業所不能忍受的桎梏。 (《資本論》第一卷,「機器和大工業」)

自治馬克思主義把這種工人的鬥爭視為驅使資本主義發展的動力。資本在70年代開始從三個方面攻擊所謂的「大眾工人」:通過新的科技手段,對工人去技術化,改變工廠結構,瓦解工人階級的戰鬥性;把部分生產轉移、外包到其他公司;利用國家來鎮壓工人階級。資本的陰謀在很大程度上成功了!80年代,工人階級一次又一次地被打敗,一個個鬥爭的成果被瓦解和丟棄。於我這個老汽車工人而言,不僅是資本拋棄了我們,甚至不少共產主義者也背叛了我們。結果是,有了我們這一代不知如何與工人階級交流的反資本主義者。雖然工人階級在他們身邊如此真實可感,但他們貌似對墨西哥的森林(註釋2)更感興趣 ,或者寧願去熱那亞或西雅圖(註釋3)給國家機器一個鍛鍊群眾管控的機會。

在1960和70年代,工人中的積極分子和學院左派之間還不斷有交流。這些交流當然不完全是積極的,但也還有理論和實踐擦出火花的瞬間。我們互相學習,也做了一點工作。比如,在我們英國,Solidarity(團結)和Big Flame(大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意大利,Potere Operai(工人的力量)以及Lotta Continua(持續鬥爭)幫助建立了一個對資本組成的強處和弱處的理解。(註釋4) 今天,當我們談論一個全球化生產系統時,我們有幾個人能描述它是如何運作的呢?那瓶可口可樂是怎麼從A走到Z的?然而在70年代,我們理解工廠和運輸系統是如何運作的,而這個知識是我們對抗資本的能力之源。我們當然很難理解製造東西的具體過程,但我們必須對生產和物流程序——資本的供應鏈,也可叫無圍牆的工廠——有深刻的認識。部分資本家把供應鏈視為一家虛擬工廠,希望工人認可整個供應鏈,而非供應鏈中的個別公司。

工人階級的團結來自鬥爭,但首先需要資本家把工人集中到一起,對他們厲行生產的紀律。今時今日,我們只有從一個全球的角度才能理解這個紀律。資本的技術組成以及產品的供應鏈都散佈全球。這樣一個系統的紀律通過持續改進、及時補貨以及監督工人生產效率的IT技術來施行。

產品在系統中的流通變化加劇了這一境況。資本從「推」經濟轉成「拉」經濟了——它按照實時需求生產,而不是預計需求然後生產。「拉」經濟可以把「沒有賣掉就不要再生產」作為口號。「拉」經濟賦予零售商巨大的權力,因為他們控制了產品物流供應鏈的信息。當你在阿斯達(Asda)買一罐豆子的時候,這個信息便向供應鏈上的所有人發出,讓他們再生產一罐。當然,每時每刻都有數百萬條這樣的信息在互聯網流通。「拉」經濟的其中一個後果,就是非固定就業的增加:如果需求下降了,那就解僱工人唄。公司用軟件計算多少生產需求,需要多少個工人,然後吸納臨時勞動力(一般是通過派遣公司)補充工人隊伍。他們也越來越多把非核心工作承包給服務公司,這正是物流行業近年崛起的原因之一。汽車行業正在轉向「拉」經濟模式,這也是美國汽車工人受攻擊的一個主要原因。

如果你把你的供應鏈散佈全球,把你的庫存減到及時到貨,你就增強了物流對資本積累循環的重要性。同時,你也增強了有效工人階級鬥爭的可能性:美國西海岸的卡車司機一年多前罷工的時候,成功癱瘓了沃爾瑪以及其他連鎖店巨頭的供應鏈,引發了一波會議室裡的恐慌。物流的重要性不可低估:想想,任何一個產品的供應鏈怎可能缺少物流。生產全球化導致很多工人以為,公司把工廠搬到中國或印度的時候,他們只能束手無策。但這種表面強勢,其實正是跨國資本的阿喀琉斯之踵。

歷史上,物流工人是激進思想的傳播者,工人階級鬥爭信息的傳遞者。當然,他們自己也參與了許多鬥爭。在最近20年,大部分這些鬥爭都是防禦性的,主要為了保住就業或者維持工作條件。國家退出對物流業的直接管理,私有資本便填補了這個空缺,進而攻擊了整個行業的工人。但同時,這些公司開始了繁忙的企業併購,從而形成了僱傭數萬工人的真正全球性組織。

通過UPS和DP兩個例子,我們可以對這種公司有個大概的認識。UPS是一個在200個國家運營、僱傭超過34萬工人,年收入335億美元的公司,提供交通、貨運物流、國際貿易、金融服務、金融郵件設施以及顧問服務。它是靠工業裡常見的外包以及收購其他公司發家的。人家只做大生意,比如花4.5億美元購買Fritz物流公司。德國政府對DP公司控股41.6%,而這些股份會在接下來幾年陸續賣給機構投資者。DP運營着德國的郵局,旗下有DHL,去年也收購了英國公司Exel。Exel被收購之前,本身也是個收購商;它之前收購了Tibbett & Britten,世界第七大物流公司。這下Exel成了一個擁有超過103,000名僱員的公司。我不知道多少人為DP工作,但幾十萬應該不是問題。

位於默西塞德郡Halewood的捷豹汽車廠也能作為一個供應鏈運作的例子。Halewood是福特生產Escort汽車的地方,也是我這個無產者足足打工七年的廠。它被視為福特公司的害群之馬,一直面臨着關廠的威脅。福特收購了捷豹,決定在Halewood生產,同時也決定要把工廠改天換地一番。為了馴化工人,福特聘請了一家叫Senn-Delaney專門做企業文化改造的美國公司給工人做思想工作。這貌似成功了,因為Halewood目前被視為歐洲最好的汽車廠。如果這樣的公司在70年代被介紹進來的,他們的工作會被左翼反對。

我70年代在Halewood工作的時候,這裡的僱員共有1.4萬人。今天,捷豹僱傭了2800人,但這個數字極具誤導性,因為很大一部分工作承包給了供應商,而他們又接着把部分工作推給更小的供應商。在一個供應鏈裡,公司是這麼分類的:原始設備製造商,例如捷豹;首層供應商,例如博世;更小的供應商便叫第二、第三層供應商等。把這些公司聯繫起來的是物流公司。Halewood的物流管理和佈局由日本公司NYK的子公司UCI負責。作為主要物流服務商,UCI既負責Halewood的入貨物流,也負責其內部物流。在福特時代,內部物流會由福特工人處理。至於入貨物流服務,包括供應鏈運營,以及從全歐洲的供應商收集零件和半成品,福特則部分利用自己的車隊,部分利用合作商。內部物流涉及到卸載零件,把零件搬到存貨區,以及把零件送到生產線安排零件,減少線邊存貨。

資本通過剝奪剩餘價值獲得權力,而供應鏈是發生這一過程的無牆壁工廠。從前,社會主義者是圍繞商品生產為中心進行組織和行動。但這種工作今天還持續着嗎?如果要做這種行動,就必須是全球規模的,而我們的技術條件已經達到。通過全球化他們的供應鏈,資本製造了全球性工人階級鬥爭的機會。為了讓這種鬥爭成功,我們必須瞭解資本現在的構成是如何運作的。正如手工藝工人和大眾工人都知曉他們那個年代產品生產的整個系統,今天的我們同樣也該如此。

作者簡介:Brain Ashton 是一位前汽車行業工會基層代表。因90年代中參與支援被解僱的利物浦碼頭工人行動,而對物流業產生興趣。

註釋:

1.自治馬克思主義來自意大利60年代的operaismo運動。與傳統強調工會和政黨組織的馬克思主義不一樣,它倡導的是工人在工會和黨以外的自治組織,相信工人被經濟促動的自我組織才是出路,而反對黨和工會的集中主導。意大利的operaismo是通過調查與傳播工人的聲音和工人鬥爭的信息試圖去支持工人的自我組織。

2.很多反資本主義者對墨西哥原住民森林中發生的Zapatista運動非常感興趣。對於美國反資本主義者來說,他們代表的是一場無政府共產主義革命,在墨西哥建立了一個政府不可侵犯的獨立原住民共產主義社區。

3.2000年代的全球反資本主義者很多喜歡在世界貿易組織的大會反抗自由貿易協議。從1999年西雅圖的反抗運動開始,多年來,每次WTO開會都有很多反抗資本主義(或者起碼反對新自由主義)的人從全球各國跑來抗議。這種抗議方式最初給了很多人非常強的全球聯合的希望,但多年下來,它成為了一種象徵性,又非常耗錢和資源的重複性抗爭,解決不了資本本質上的問題。

4.這些都是當年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左翼非政黨組織。意大利的Lotta Continua當年注重從學生到工人的意識傳播,建立了許多社會中心,也與移民工人有深度互動。當年Lotta Continua、Potere Operaio等組織都是汽車廠裡組織和行動的重要參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