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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重讀《共產黨宣言》?

如何重讀《共產黨宣言》?

(原文刊於5月6日星期日明報。筆者感謝讀者和朋友來信評論和指正,故下文略作修改。原文如引起誤導,筆者謹此致歉。)

近日,德國的特里爾(Trier)在爭議聲中樹立由中國藝術家製造的馬克思銅像。在北京,習近平則在掌聲中, 宣稱中共繼承了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又呼籲幹部認真學習這部歷史文獻。今年是馬克思誕生200週年,也是《共產黨宣言》發表170週年,世界各地的學術界都有紀念活動。但由國家元首來紀念馬克思,可說世上罕有,日前中國紀念馬克思的大會,反映了習近平力圖在國際上展現其獨特的社會主義。近年內地已有一些論述標榜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強世功去年在《明報》發表〈習近平思想:馬克思主義再次中國化〉,表明馬克思有助確立中國共產黨統治的合法性。強世功寫道:「習思想作為馬克思主義第三次中國化的產物,主要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理論,它包含兩個核心內容:新黨國體制的建構和核心價值觀的建構。」中國如此挪用馬克思,到底是否合理?實在值得懷疑。進一步來說,要回應官方的馬克思論述,我們可以怎樣重讀《共產黨宣言》?

首先,不少當代學者已經指出,馬克思並不支持由單一政黨(或共產黨)領導國家的體制。的而且確,《共產黨宣言》在〈共產主義者同盟〉(Communist League)的會議上發表的小冊子,而且鼓吹所有志同道合的共產主義者聯合起來推翻資本主義,扮演了指導革命運動的作用。但是,也正因這本小冊子成為了革命份子的綱領,容易令人把馬克思的觀點簡化成一些口號或教條,忽略了他是回應當時的歷史處景,而不是提出在任何情況下都必然如此應用的法則。許多人看到《共產黨宣言》中說無產階級需要取得政治控制權,甚至「唯有靠暴力奪權才足以消滅一切現存的社會秩序」,就把馬克思視為單純提倡共產黨應暴力奪權,繼而一黨專政。順這種思路看,中國共產黨打敗國民黨,從而奪取政權,由共產黨管治全中國,完全是合法和合理的事情。

然而,我們需要知道自十八世紀末法國大革命以來,歐洲的多次起義和革命並非由思想家策劃,再交由其他人執行,而是首先由中下層民眾推動,導致更多人捲入其中,而下場通常是統治階級暴力鎮壓。在此背景下,馬克思拒絕站在有權力的一方,支持中下層民眾向統治階級討回平等的權利,譴責統治者暴力鎮壓人民。例如在1848年6月的法國起義中,馬克思估計有3000人被屠殺,15000人未經審訊而放逐出境。因此他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 中說,當前歐洲的問題不在於爭論共和抑或帝制,而在於看到「資產階級的共和國意味著一個階級對其他階級施行無限專政」。馬克思並不是單純地同情失敗的革命,而是在失敗中看到國家體制的根本問題,當權者為了維持其統治,可以操控手上的軍隊肆無忌憚地屠殺異議者。因此,跟強世功所想的完全相反,馬克思絕對不支持任何一黨專政的體制,反而批判當前的資產階級主導的國家體制,為了自身的利益,會想辦法約束人民的自由。

不少人見蘇維埃和中共「無產階級專政」(Diktatur des Proletariats)的方針,就以為馬克思有(一黨)專政的思想。按英國政治理論家泰瑞爾.卡弗(Terell Carver)的研究,馬克思甚少在正式出版的文獻中主張「無產階級專政」, 即使在文稿和書信裡偶然提及,不應視之為一項明確的綱領。(註一)後人之所以有此印象,源自恩格思對馬克思文稿的修訂、現實的政治宣傳和後世學者的概括說法,並非馬克思本人的理論重點。那麼,馬克思解釋無產階級奪權和建立政府的意義呢?馬克思並不像今天的政治學家那樣有一套完整的政府理論,但是他在《共產黨宣言》中主張政治行動必須轉化和提升(aufheben)無產階級自身。無產階級不是天生比其他人純潔和道德,自自然然會為所有人的權利而奮鬥,而是必須在政治行動裡逐步改變自利的觀點,不再狹隘地把自由視為一買一賣的自由,把兒童視為家庭的財產和謀利的工具,把女人視為男人的附屬品。馬克思主張「每一個人的自由發展就是所有人自由發展的條件」,每一個人對其他人的自由都有責任,如果社會上只有較富裕的人才有空間自由發展的話,這個社會仍未真正令無產階級得到解放。共產主義就是通過各種途徑實現所有人的自由,形成自由人的聯合體(Assoziation),任何形式的階級和專政最終都應該廢除。

其次,馬克思亦不主張政權提倡單一的價值觀來合理化其管治,並要求所有人民服從。這樣說好像跟上文有點矛盾,馬克思既然主張無產階級推動革命,才能改變現存的國家體制對人民的壓逼,這不是一套固定的看法嗎?這種看法跟統治者宣傳認同國家成就,不盲從西方批評中國的觀點,不也是同樣單一嗎? 設想一個普通工人,他雖然覺得工作很辛勞,但他相信自食其力,靠自己雙手養大仔女,他們努力讀書的話,終有出頭的一天。這樣的社會不是很公平嗎?對馬克思來說,每個人的意識當然可以自由地認同某種想法,這是一般所謂言論和思想自由。但複雜的問題在於,如果我們只是把人看成獨立的意識,而看不到人總是活在特定的歷史處境和階級位置裡,這無異抽空了人的具體生活。當一個工人覺得社會很公平的時候,他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社會上總會有一群人失業?為什麼社會的低下層總是比中上層更難改善自己的生活?為何在現存的社會條件下,人會著重自己的利益多於其他人的利益?是否必然如此?對這些問題,不同的理論自然會有不同的看法。馬克思想指出不同的看法不僅是純粹意識層面的事,也會表現為社會上不同群體的衝突,實際力量的較勁,這就牽涉階級鬥爭的說法。

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主張「到目前為此所有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每一次鬥爭都會深刻地改變社會,也就造成歷史的轉變。我們可看到階級鬥爭有四層意思。第一,階級鬥爭是社會上無可避免的,壓逼者和被壓逼者之間總會發生衝突。在古代,「自由人和奴隸,貴放和平民,地主和農奴,行會師傅和傭工」等,兩個階級的利益相反,因而爆發衝突,歷史上互有勝負。第二,資本主義社會興起後,階級鬥爭傾向兩極化為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衝突,因為土地、機器和資本等傾向壟斷,由資產階級獨享,其他缺乏生產工具的人,就會變成無產者。在社會上我們看到資方和勞方的衝突,背後很難不牽涉掌握生產工具的權力。例如應否視土地為提升租值的工具,就牽涉房屋問題背後的價值觀和利益分歧。

第三,階級鬥爭跟政治是緊密相連的,政治不會只牽涉意見和價值觀,必然同時包含衝突。按法國政治哲學家巴理巴爾(Etienne Balibar)的解讀,「政治無非就是敵對、衝突或力量關係的發展」,「政治因而被視為兩個對立面的相互作用——敵對的展現和取消,對手的融合和分離」。這是為什麼馬克思如此關注革命的進展,寫下許多媒體文章評論政局。巴理巴爾這種政治觀令我們看到除了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外,階級鬥爭還會牽涉其他對手,例如政府和中間派,他們有時會較接近資產階級,有時會較接近無產階級。例如在十九世紀立法規管工作日子的鬥爭裡,政府和關心工人的人道主義者會傾向把勞方和資方的分歧縮窄,以致兩方不會完全撕裂,亦可維持社會穩定。這個情況如同香港當年訂立最低工資法,政府居中調停,以免勞資關係完全崩解。由此來看,階級鬥爭不完全是機械定律,而是有不同的行為動者參與在內,令鬥爭引向不同的結果。因此,無產階級的鬥爭需要結盟,更大的團結才有可能增強其力量。

第四,馬克思的共產主義要求無產階級參與在階級鬥爭中,從而爭取全人類的解放。當中的關鍵不是要鏟除資產階級,而是要改變資產階級造成奴役他人的私有財產。馬克思有時說要廢除(abschaffen),有時說要轉化和提升(aufheben) 私有財產。他強調不是要取締一切財產所有制,把所有財產均分,而是要劃分促進人類自由發展的個人財產(persönliche Eigenthum)和造成奴役他人的私有財產(Privateigenthum),前者保留,後者才需要被改變。因為私有財產可以純粹為了累積而累積,取之社會,卻沒有用於社會,反而會成為奴役無產階級的工具,令他們陷於失業、飢餓和患病等不安當中。囤積單位的大業主和囤積土地的地產商,不正正是構成樓價上升的原因之一嗎?參與階級鬥爭就是要爭取把完全逃避社會責任的私有財產,重新接受社會成員共同的監察。由此來看,階級鬥爭的概念要突出表面社會和諧背後的利益衝突,資本主義充滿不穩定的因素,我們不應輕信任何一種講求共識的「主義」可以化解分歧和敵對。由此來看,馬克思的思想絕不能合理化任何一種「核心價值觀」支持政府施政,反而時刻警惕我們社會分化無可避免。

從近年的馬克思研究來看,大多數學者已不接受像十九世紀的馬克思主義那樣,把馬克思簡化為特定的教條,化為政策落實,以為複雜的社會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如果「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是有建設性的話,倡議者必須認真反思馬克思被教條化的災難。與其把馬克思視為改變世界的工程師,不如把他視為質疑權力的懷疑主義者,不相信現實永恆不變,讀者必須努力不懈地就說服別人,為何社會急需改變。

註一:Terell Carver, Marx (Critical Thinkers), New York: Polity, 2018, 109-112.
註二:Etienne Balibar, The philosophy of Marx, London : Verso , 2017, 159-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