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幢大廈的電梯有個特色，就是可以關燈。這項古怪的功能除了方便行劫之外我實在想不到有其他用途。一關掉燈電梯便漆黑一片，裡面的人則叫天不應叫地不聞，大賊也可為所欲為！
幸好，這兒的賊人十多年來都沒有這種想法，只是我仍耐不住手痕和賊性，間中一個人在電梯時便會把燈關掉。有一次，電梯從頂樓落到十四樓，門一開，漆黑的情景把婆婆嚇倒，一頭惡犬在門外亂吠來勢洶洶的，我連忙開燈，只見婆婆死命扯著繩子猛叫衰仔別吵。衰仔是條十分精壯的黃狗，婆婆沒有他那麼好力，只是作狀的拉。燈亮了，我慌忙躲到電梯一角，一動也不動，生怕惹惱衰仔。婆婆看到我的樣子就說："他就只會裝兇，不用怕。你個衰仔！"說的時候，就像所有母親罵自己的兒子一樣，都是純粹罵給人聽。我就是這樣認識了十四樓的他們。
婆婆患了糖尿病多年，左腳腳掌一年比一年腫，走路也是一拐一拐的。她說這是老人病，無得醫。每日早上十時許，她就會韃著拖鞋，帶衰仔去散步，或者該說，是衰仔帶著她去散步。衰仔有一陣獨特的氣味，好man的，在電梯那狹小的空間，味道特濃。為免婆婆尷尬，我也沒有捏著鼻子，只是屏息以待，等電梯一到樓下就立刻奪門而出！
說到婆婆，就得提到十二樓的退休小學校長。校長是這個婆婆的點頭朋友，兩人在電梯碰到也會閒聊兩句。我對婆婆的認識，很多時候都是來自兩人的對話。原來婆婆六十歲了，原來衰仔叫做旺財，原來婆婆跟兩個女兒一起住，其中一個女兒好惡，還曾經在校長那所小學唸書。如是者，不知是因為認識了婆婆還是自己真的習慣了，我逐漸適應了衰仔的氣味，間中也會跟婆婆談起來。之後一入電梯，衰仔便愛走到我旁邊像貓一般的擦身，然後婆婆又是那句，"不用怕的，他不會咬人的，你個衰仔！"
如果認識婆婆那年她六十歲，如今她也快七十歲。衰仔也從一頭精壯的黃狗，變成一條老黃狗。衰仔現在不能跟我玩了，聽婆婆說一年前衰仔在廚房滑倒，右腳撞到雪櫃，之後也變成了像婆婆一樣一拐一拐的。上個月，我再在電梯碰到他們。那是下午二時極速趕往上班的時候。婆婆推著從樓下看更借來的那輛生銹手推大鐵車，衰仔虛弱地躺在上面，雖然沒吠半下，我們仍是清楚地聽到他的急促的透氣聲。
"帶他看醫生？"
"對啊，去藍十字那兒。"
我甚少這樣望著婆婆說話，一直以來，大家都是面對電梯門；這次由於衰仔在我們中間，我才首次認真的看到婆婆，才發現原來她的一邊眼不好，不能對焦。
"旺財是甚麼病啊？"
"都是老人病，一把年紀。"
婆婆看著鐵車上的旺財，一面憐惜。
"也差不多時候了。"婆婆對著電梯門說。
旺財偷看著我。我嘗試逗他玩，卻是徒勞無功。電梯到了，我按著開門掣，讓婆婆將旺財推出去。婆婆仍舊一拐一拐，動作很慢。她的背影跟那鐵車的怪聲漸漸遠去，我憶起第一次在電梯裡認識他們的那一幕。
電梯彷彿回到當日那一片漆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