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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樹之戀

山楂樹之戀

本來沒打算看《山楂樹之戀》,但風評不差,某朋友更深受感動,於是也就姑且一看,看看它如何蠱惑人心!
其實在看過《英雄》之後,對張藝謀這三個字已是敬而遠之。不錯,那是耗資二點五億大洋的大製作,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首映的超級大片,有打翻調色盤的大紅大紫大場面,有囊括大江南北的中港大明星,可惜販賣的卻是令人嘔吐大作的大一統封建遺毒,影片大言不慚說甚麼天下甚麼太平,跟日本皇軍宣揚的大東亞共榮圈卻如出一轍,按照御用大導的邏輯,只有暴君可以濫殺百姓,人民卻不能起義抗暴,刺秦和抗日都不應該,焚燒坑儒塗炭生靈都是對的,秦始皇和東條英機都是「英雄」。

張在拍《山楂樹之戀》之前,回應指責他墮落的評論時如是說:「那我拍甚麼不墮落呢?下一部我走文藝路線,拍《山楂樹》,是不是就不墮落了?」

當然不是!

因為只要稍為比對一下原著小說,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原著的佈局有其高明之處,小說以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作為背景,讓人感動的地方是來自它的真實,故事藍本是女主角的日記,訴說在荒謬和殘忍的年代裡,在遭受壓抑和扭曲的人性中,一個生命快將走到盡頭的男人,對她那無私奉獻的愛。
小說一開始是這樣的:「文化革命開始後,雖然教材一再改寫,但也是趕不上形式的飛速變化。你今天才寫了『林彪大戰平型關』,歌頌林副主席英勇善戰,過幾天就傳來林彪叛逃,座機墜毀溫都爾汗的消息,你那教材就又得變了。」
接著又提到靜秋因為下鄉的路途艱苦和離家相思,更說因為欠缺路費而把輪休機會讓給別人,那是因為媽媽每月工資才四十來塊,要養活她跟妹妹兩個,還要給下農村的哥哥零用錢,又要接濟在鄉下勞動改造的父親……。
這就是當時正規教育制度被政治運動沖擊而徹底崩潰的社會現狀,這就是像男女主角這樣的學生被流放農村而掙扎求存的背景。
這些背景在小說裡不是用來裝門面的,相反卻是影響人物行徑以至推進劇情的關鍵因素,例如靜秋正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父母以往被批鬥等,自少養成謹小微慎的性格,又因為害怕失去留校當老師的機會,所以更害怕行差踏錯招人話柄,和男主角老三的交往也因此戰戰競競,內心充滿了猜忌和矛盾,而這一切都消失在影片的歷史真空裡,只諉過於當時人的無知或宿命。

老三和靜秋在原著中有這樣的一段對話:
老三說:「我瞧不起這些人。要革命,就像那些犧牲了的烈士一樣,不是為了謀私利,連命都捨得獻上。如果只是為了掌權,就不要掛著個革命的牌子,打擊別的人。」
靜秋聽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說:「你……好反動啊。」
他笑著望她:「你要去揭發我?其實這些事在上面的圈子裏,是公開的秘密,就連下面的人也知道一些。不過你很天真純潔,只知道仰望那些領袖人物,以為他們是神。其實他們還不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權欲,鬧來鬧去,都是為了掌權,只有下面的人吃虧。」
她擔心地說:「我不會去揭發你,但你這樣亂說,不怕別人揭發你?」
「哪個別人?我對誰都不會說的,只對你說。」
「你如果要揭發我,我也認了,死在你手裏,心甘情願。只求你在我死後,在我墳上插一束山楂花,立個墓碑,上書:『這裏埋葬著我愛過的人』。」

「我媽媽可能比你媽媽還慘。她年輕的時候,可以說是很進步很革命的,她親自帶領護廠隊到處去搜她那資本家父親暗藏的財產…..」
「文革當中,我父親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遭到批鬥,被隔離了,我們被趕出軍區大院,我媽媽也被揪了出來,說她是資本家的小姐,腐蝕拉攏革命幹部,用極其卑劣的手段,引誘我父親,把革命幹部拉下了水。」
「她像你媽媽一樣,是個高傲自尊的女人,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潑過污水,所以沒法忍受…..那些人用各種方法羞辱她,逼她交代所謂勾引我父親的細節,連新婚之夜的一點一滴都要她交代出來,還借批鬥的機會,在她身上亂摸…..」
「那時,我父親在省裏被批鬥,省報市報上都印滿了批判揭發他的東西,後來就越來越往低級下流方面滑…..說他引誘姦污了身邊很多女護士、女秘書、女辦事員…..她的身體承受了外界的打擊,她還堅持活著,但這個來自她丈夫的背叛把她打垮了,她用一條長長的白圍巾結束了她的生命。」

可見靜秋和老三是「同是天涯淪落人」,但在電影裡,他們的交往只淪為富二代不斷送錢送禮的過程,而關於老三母親的死,電影裡更別出心裁的開了一個玩笑,說她生前特別愛美,自殺前洗了臉梳了頭,但最後跳樓把臉都摔爛了,老三最後笑著說:「這就是宿命吧…..」

這當然不是甚麼宿命,這是中華民族的悲劇,是毛澤東發動文革,而無數人助紂為虐的結果。

另外對於性的處理,小說和電影更是大相逕庭,其實從上述老三對母親被逼死的過程中,性壓抑性扭曲已是彰彰明甚。靜秋在兩性關係上的懵懂不明以至隨之而來對性的恐懼,當然也不純然是個人問題。那在小說裡靜秋剛認識老三時已有所宣示,那時候她來了月經而弄髒床單,於是一大早起來去河邊清洗,不明所以的老三卻把它搶過來幫她洗。電影一直強調所謂「純愛」,在小說裡可全然不是那回事,老三曾有過一個未婚妻,也因此和靜秋起了誤會,那其實卻是為了保住父親的「政治聯姻」。靜秋曾因為工頭的輕薄而從牆頭跳下受傷,這些情節都反映出時代的烙印,小說呈現的高尚的情操並非來自禁慾和扭曲的兩性關係,而是在那些壓逼中所顯現的人性光輝。
事實上男主角並非如電影中所描述的像個柳下惠,相反他在看到女主角穿泳衣時馬上有了生理反應,只是不好意思讓她看到而已;而老三得知自己患上絕症之後,在醫院宿舍裡跟靜秋有這樣的對話:

靜秋:「我們會有孩子?」
老三:「我們不會有,但你會有,很多年後,你對你的後代講起我,不用說我的名字,只說是一個你愛過的人。」
靜秋怕老三感冒,讓他也睡到被子裏。
老三:「你不要害怕,我什麼都不會做的。」
被子裡,老三握著靜秋的手,一點點地感受男人是什麼樣的,靜秋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感到手裡一熱,老三像在抽搐。
老三:「我很好,剛飛到天上極樂世界去了一次,是你讓我飛的,跟你在一起,我就想飛。我好想帶你一起飛,但是我的翅膀斷了,不能陪你飛多久。」
靜秋也把衣服一件件脫掉,讓老三用手一點點地「看」她。
老三說:「好想帶你飛」,但隨即就是輕歎一聲,小心翼翼地伏在了靜秋的身上。

兩人的生死愛慾,一刻的坦裎相對,老三克制非因純情,而是因為時日無多的渺小生命,承受不了大時代裡滔天蓋地的籠牢。

因為要服膺「史上最乾淨」的最高指導原則,張藝謀對這一場戲作了大幅度的更改,被底下的衣服當然不能脫掉,但又欲蓋彌章的讓女主角一再的說甚麼:「你做甚麼我都答應」、「你躺在我身邊吧 」、「我也要你躺上來」,最後卻伸手制止男主角在棉被底下的愛撫。張藝謀說這樣對性愛萌動的處理合適,因為在床單下已經「有所表現」云云。
御用大導的「純愛」就是就是不能牽手,不能親吻,不能血脈賁張,而無視在荒謬的政治運動和社會權力裡那些扭曲和壓抑的兩性關係;因為要經營「史上最乾淨」的氛圍,所以雖然文革時物資匱乏,但鄉村有平坦的水泥路,縣級醫院地面是高級瓷磚;下鄉是體力勞動,但男女主角每天穿著的白襯衫依然光潔亮麗,配合著陽光燦爛下金黃的菜花,白開水一樣的對白,文藝腔滿溢的過場字幕,階級的樊籬幾視而不見,大時代的陰霾幾一掃而空,這樣的「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豈不快哉!

張藝謀說拍《山楂樹之戀》是他重回知青年代的「華麗轉身」,要讓「時代寫在人的臉上,刻在人的心裡」。作為大陸的第五代導演,他拍過《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和《菊豆》等一系列批判性壓抑的電影,也拍過觸及文革的《活著》。從往昔影片被禁,到如今貴為國家(共產黨)代言人,張藝謀的轉身當然華麗,他變得愈來愈富貴榮「華」,而作品則一部比一部堂皇富「麗」。只是我等草民,看完電影實在忍不住要問,抽離歷史的是啥時代?埋沒良知的是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