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 通 的 迷 思
(都市日報051207)
不 知 從 何 時 開 始 ， 溝 通 被
視 為 促 成 雙 普 選 的 關 鍵 動 作 。 近 日 ， 陳 方 安 生 勝 選 之 後 ， 一 些 評 論 認 為 ， 她 不 為 北
京 信 任 ， 不 是 可 以 溝 通 的 合 適 人 選 ， 並 斷 言 落 實 民 主 因 而 遙 遙 無 期 。 在 這 裡， 溝 通
竟 然 成 為 解 決 政 治 紛 爭 的 萬 靈 丹 ， 在 眾 多 有 關 政 治 溝 通 的 語 彙 裡， 人 們 既 沒 有 用 上
具 競 逐 意 味 的 「 談 判 」 一 詞 ， 也 沒 有 使 用 集 體 意 志 遠 為 強 烈 的 「 說 服 」 一 詞 ， 卻 選
擇 了 暗 含 同 情 、 語 帶 感 性 的 「 溝 通 」 兩 字 。 彷 彿 民 主 的 難 題 ， 就 在 於 人 與 人 之 間 的
無 法 相 互 了 解 和 明 白 ， 只 差 沒 哼 出 陳 奕 迅 的 Shall We Talk 而 已 。
其 實 ， 溝
通 一 詞 有 其 更 為 廣 闊 的 時 代 意 義 ， 它 的 流 行 遠 遠 不 止 於 政 治 領 域 ， 縱 然 它 帶 著 強 烈
的 政 治 色 彩 。 在 個 人 主 義 文 化 濃 烈 的 自 戀 世 代 ， 溝 通 已 魔 幻 地 成 為 解 決 各 種 問 題 的
標 準 答 案 ， 連 政 府 廣 告 都 曉 得 宣 傳 「 每 日 多 花 十 分 鐘 ， 聽 聽 少 年 心 底 夢 」 的 道 理 。
吊 詭 的 是 ， 今 天 到 處 都 在 強 調 「 隱 私 」 、 「 自 我 」 、 「 個 性 」 的 價 值 的 同 時 ， 人 和
人 「 融 合 交 流 」 、 「 坦 露 心 扉 」 ， 即 是 「 溝 通 」 ， 越 來 越 成 為 衝 破 這 種 「 分 隔 」 和
「 孤 獨 」 狀 況 的 不 二 法 門 。 總 言 之 ， 「 交 流 失 敗 」 困 擾 ? 疏 離 的 現 代 人 。 它 因 而 成
為 各 種 健 康 的 親 子 關 係 、 愛 情 關 係 需 要 克 服 的 目 標 。
先 不 論 這 做 法 在 那 些 關
係 中 的 成 效 如 何 ， 但 將 它 直 接 放 在 公 共 的 政 治 關 係 就 出 問 題 了 。 於 是 ， 把 這 種 多 愁
善 感 、 孤 立 無 援 的 現 代 人 處 境 ， 直 接 比 喻 為 我 們 困 難 的 政 治 處 境 ， 就 成 就 了 高 官 們
樂 此 不 疲 地 參 與 的 各 場 「 真 情 對 話 」 。 這 是 一 種 障 眼 法 ： 將 滿 布 權 力 糾 結 的 政 治 難
題 ， 轉 換 成 有 關 溝 通 和 交 流 的 理 解 問 題 。
有 趣 的 是 ， 「 交 流 」 本 應 是 以 認 識
到 彼 此 的 差 異 為 前 提 ( 不 然 的 話 大 家 就 無 需 溝 通 了 ) ， 但 在 當 下 的 「 溝 通 論 」 中 ，
卻 常 常 出 現 「 這 幫 人 不 足 信 ， 故 難 以 溝 通 」 ， 在 這 ? ， 政 治 態 度 的 分 歧 ， 竟 然 不 是
溝 通 的 前 提 ， 而 是 障 礙 。
誠 然 ， 政 治 領 域 同 樣 需 要 大 量 的 溝 通 工 作 ， 它 表 現
為 各 種 各 樣 的 宣 傳 、 廣 告 、 游 說 、 密 室 會 談 、 公 關 和 街 頭 演 說 等 。 就 ? 稅 制 調 整 、
公 共 廣 播 改 革 、 高 官 問 責 制 等 問 題 ， 我 們 更 需 要 在 拍 板 去 馬 之 前 ， 進 行 大 量 的 討 論
， 可 是 雙 普 選 的 落 實 ， 卻 和 前 述 的 社 會 問 題 分 屬 不 同 層 次 ， 因 為 它 屬 於 原 則 性 問 題
， 是 現 代 政 府 (Modern State) 行 使 權 力 的 正 當 性 依 據 ， 沒 有 轉 環 餘 地 。
民
主 ， 作 為 一 項 現 代 政 治 原 則 ， 在 西 方 政 治 學 者 盧 梭 (Jean-Jacques Rousseau) 眼 中
， 稱 為 社 會 契 約 ， 它 是 人 類 掙 脫 「 無 處 不 在 的 枷 鎖 」 、 建 立 政 治 平 等 社 會 的 前 提 條
件 ； 又 或 者 ， 在 另 一 位 政 治 哲 人 霍 布 斯 (Thomas Hobbes) 眼 中 ， 像 他 這 樣 一 位 支 持
「 利 維 坦 」 (Leviathan ， 意 即 國 家 ) 絕 對 權 力 的 人 ， 也 認 識 到 人 民 「 同 意 」 的 重
要 性 ， 提 出 主 權 的 正 當 性 來 源 於 「 人 民 自 然 權 利 的 轉 讓 」 。 因 此 ， 「 落 實 普 選 」 不
是 如 何 在 意 見 分 歧 的 道 路 上 尋 找 共 識 的 問 題 ， 而 是 香 港 社 會 到 底 要 不 要 在 政 治 的 意
義 上 成 為 「 現 代 」 的 問 題 。
民 主 不 是 甚 麼 艱 深 的 理 論 ， 不 該 有 理 解 上 的 困 難
， 說 實 現 它 的 前 提 是 更 多 的 溝 通 ， 這 若 非 不 切 事 ， 就 是 藉 口 。 說 到 底 ， 政 治 ， 正 是
社 會 學 家 韋 伯 (Max Weber) 認 為 的 一 種 「 魔 鬼 力 量 」 ， 和 插 手 干 預 別 人 生 命 的 支 配
勢 力 。 它 可 能 關 乎 操 控 和 反 操 控 ， 也 可 能 關 乎 支 配 和 抵 抗 ， 但 這 絕 不 是 一 句 溝 通 了
得 。
搞 對 抗 無 前 途 ？
(都市日報301107)
在 最 後 一 場 補 選 論 壇
中 ， 候 選 人 葉 劉 淑 儀 向 對 手 警 告 道 ： 「 搞 對 抗 係 冇 前 途 ? ！ 」 作 為 寫 評 論 的 人 ， 我
感 覺 尷 尬 ， 畢 竟 自 己 筆 尖 底 下 的 文 字 時 常 帶 ? 批 評 的 性 質 ； 但 我 更 感 覺 驚 詫 ， 不 僅
因 為 她 這 番 話 儼 如 一 個 保 安 局 局 長 般 高 高 在 上 ， 而 是 因 為 她 好 像 忘 記 了 回 歸 後 的 香
港 人 ， 是 怎 樣 在 基 本 法 二 十 三 條 一 役 中 ， 學 會 了 「 反 對 」 的 重 要 性 ， 而 給 香 港 人 上
了 有 關 「 對 抗 」 寶 貴 一 課 的 正 正 是 葉 劉 淑 儀 自 己 。
所 謂 「 對 抗 」 ， 它 當 然 不
應 該 是 某 個 人 「 對 抗 」 另 一 個 人 ， 如 陳 方 安 生 對 葉 劉 淑 儀 ； 也 不 應 該 是 某 個 集 團 「
對 抗 」 另 一 個 集 團 ， 如 建 制 派 對 反 對 派 ， 因 為 政 治 作 為 更 廣 泛 的 眾 人 之 事 ， 它 都 不
應 該 狹 窄 地 將 目 光 放 在 某 人 某 黨 的 勝 負 之 上 。 我 們 應 該 問 ， 這 個 人 的 言 行 代 表 的 是
一 套 甚 麼 樣 的 價 值 理 想 ？ 她 是 敢 於 堅 持 一 些 當 權 派 未 必 同 意 的 價 值 理 想 ， 抑 是 未 戰
先 降 地 以 「 在 上 者 」 為 馬 首 是 瞻 ？ 就 是 說 ， 如 果 「 對 抗 」 有 任 何 意 義 的 話 ， 那 首 先
一 定 是 有 關 價 值 方 面 的 「 對 抗 」 ， 即 有 關 香 港 和 香 港 人 應 該 是 甚 麼 樣 子 的 追 求 和 掙
扎 。
以 當 年 的 二 十 三 條 立 法 為 例 ， 香 港 人 「 對 抗 」 的 ， 不 是 葉 劉 淑 儀 ， 而 是
她 所 代 表 的 一 套 跟 香 港 言 論 自 由 精 神 大 異 其 趣 的 國 安 法 令 ； 又 或 以 人 大 幾 度 釋 法 的
問 題 為 例 ， 香 港 人 「 對 抗 」 的 當 然 不 是 人 大 常 委 會 ， 而 是 保 衛 兩 制 底 下 的 司 法 獨 立
精 神 。 在 這 種 意 義 底 下 ， 「 對 抗 」 與 否 的 問 題 就 不 能 給 輕 易 打 發 掉 ， 正 如 「 言 論 是
否 自 由 」 和 「 司 法 是 否 獨 立 」 等 問 題 無 法 被 輕 易 打 發 掉 一 樣 。
事 實 上 ， 若 沒
有 香 港 人 前 仆 後 繼 的 社 會 運 動 的 話 ， 很 難 想 像 從 前 的 殖 民 政 府 會 自 動 自 發 地 進 行 改
革 ， 今 天 「 民 政 事 務 」 、 「 勞 工 保 障 」 等 法 令 措 施 絕 對 不 是 賜 予 的 。 讓 我 們 捨 遠 談
近 吧 。 若 ○ 三 年 不 是 香 港 人 毫 不 畏 懼 被 冠 以 「 搞 對 抗 」 的 污 名 而 站 出 來 的 話 ， 陳 水
扁 等 台 灣 政 要 的 書 可 能 老 早 絕 跡 於 我 們 公 共 圖 書 館 的 書 架 上 了 。
因 此 ， ○ 三
年 七 一 教 曉 人 們 的 正 是 「 民 主 不 是 賜 予 」 的 精 神 ， 之 後 這 種 精 神 遍 地 開 花 ： 它 生 出
了 新 的 政 治 團 體 ( 如 公 民 黨 ) 、 大 量 的 網 上 獨 立 媒 體 ， 它 也 將 民 主 精 神 帶 進 社 區 。
我 還 記 得 當 年 和 利 東 街 街 坊 「 洗 樓 」 組 織 居 民 時 ， 身 邊 的 老 街 坊 在 感 覺 無 力 之 際 常
常 互 相 勉 勵 道 ： 「 七 一 香 港 人 可 以 趕 走 廿 三 ， 我 們 也 應 該 可 以 趕 走 市 建 局 橫 行 霸 道
的 推 土 機 呢 ！ 」
有 趣 的 是 ， 「 搞 對 抗 」 這 種 說 法 ， 好 像 將 「 對 抗 」 說 成 是 一
種 很 「 專 門 」 的 事 業 ， 它 需 要 一 批 「 專 人 」 來 搞 。 這 種 說 法 最 厲 害 的 地 方 ， 是 把 「
對 抗 」 此 一 常 見 的 政 治 現 象 邊 緣 化 為 社 會 上 一 小 撮 「 搞 事 分 子 」 的 個 人 衝 動 ， 但 事
實 並 非 如 此 。
捷 克 斯 洛 伐 克 著 名 劇 作 家 和 政 治 活 動 家 哈 維 爾 (V?clav
Havel) 就 曾 精 采 地 討 論 過 近 似 的 問 題 ， 當 時 他 被 西 方 傳 媒 稱 為 東 歐 「 異 議 分 子 」
。 然 而 ， 讀 者 請 注 意 ， 「 異 議 分 子 」 一 詞 是 有 別 於 本 地 政 客 口 中 的 「 搞 事 分 子 」 ，
因 為 前 者 「 褒 」 而 後 者 「 貶 」 ， 但 哈 維 爾 仍 然 不 滿 。 哈 維 爾 認 為 ， 「 異 議 分 子 」 如
此 稱 呼 是 假 設 了 東 歐 的 「 反 對 運 動 」 是 由 一 班 很 特 殊 和 專 門 的 人 士 來 「 搞 」 的 ， 他
說 「 異 議 分 子 」 這 個 詞 本 身 就 是 一 種 詞 語 上 的 分 割 ， 它 把 「 異 議 分 子 」 從 社 會 上 孤
立 出 來 。 可 是 ， 哈 維 爾 反 問 道 ， 如 果 「 異 議 」 指 的 是 人 和 權 力 之 間 的 張 力 和 不 協 調
， 那 麼 「 異 議 」 就 無 所 不 在 。
例 如 ， 在 東 歐 ， 不 是 上 街 示 威 的 才 叫 「 異 議 」
， 那 些 正 在 創 作 地 下 音 樂 的 人 也 是 「 異 議 」 的 ， 因 為 他 們 正 在 「 抗 衡 」 主 流 文 化 力
量 。 就 是 說 ， 「 異 議 」 是 「 自 由 」 的 一 種 體 現 ， 它 「 對 抗 」 的 是 任 何 剝 奪 人 性 自 由
的 支 配 力 量 ， 它 不 止 於 狹 義 的 政 治 領 域 ， 它 可 能 來 自 主 流 文 化 領 域 ， 也 可 能 來 自 辦
公 室 上 司 對 下 屬 的 過 度 要 求 ， 等 等 。 總 之 ， 對 哈 維 爾 來 說 ， 「 異 議 」 不 僅 是 前 文 提
及 的 價 值 衝 突 ， 它 其 實 更 普 遍 地 包 含 於 人 對 自 由 的 追 求 。
其 實 ， 「 對 抗 」 的 前 途 毫 不 重 要 ， 真 正 重 要 的 是 「 自 由 民 主 」 的 前 途 ， 這 到 底 不 是 賜 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