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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奶媽的食子文化

慈母奶媽的食子文化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以上是魯迅的短篇小說《狂人日記》有名的一段,亦是整篇小說的主題:中國自有歷史記載開始,就是個「禮教食人」的社會。雖說禮教食人,其實不然,畢竟禮教只是抽象的社會秩序,會食人的終究是背後創造或信守禮教的人。懂得禮教的人,以禮教為筷,將不懂禮教的人夾進自己碗中,大快朵頤。而有玉筷之助,只要吃人者願意的話,大可保持優雅的儀態,和穆的舉止,夾、戳、撮、挑、扒、掰、剝,皆能得心應手,無須像原始人一樣露出猙獰的食相。禮教在懂得禮教的人手中,成為了權力、工具、身分象徵。

但事情未止於此。不懂禮教的成人,固然得被吃;但在懂得禮教的人眼中,年青一代更值得吃。為甚麼?一來皮脆肉嫩,二來抵抗更弱。老豬跟乳豬,哪邊更得食客喜歡?答案不言自明。是故,在講究食的中國文化中,所謂的「食人文化」只是個統稱,刁鑽的老饕,早就不再滿足於此,更加鍾情於「食子文化」。

在討論中國的食子文化之前,先來討論一下西方的「弒父文化」,以作對比。李怡先生在文章〈世道人生:「殺子」文化〉裡提到,學者孫隆基在著作《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比較弒父與食子文化,認為兩者分別作為東西方的文化基因,深遠地影響著兩種文明的發展模式——弒父文化令西方文明愈長愈強壯,食子文化令中國文明愈長愈孱弱。

伊底帕斯是希臘神話中海神普西頓之孫,底比斯之王。太陽神阿波羅的神諭預言他將來會弒父娶母,得悉神諭的他雖然極力避免,但最終依然在皆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生父,迎娶了生母。此神話就是伊底帕斯情結,亦即心理學上弒父情結與戀母情結的由來(另外哲學上亦經常引用作為討論宿命論的題材),也是西方弒父文化的濫觴。

中國傳說裡剛好有一則可與伊底帕斯神話相對。傳說紂王暴虐無道,因為忌憚賢能的姬昌(後來的周文王)而囚禁了他。姬昌之子伯邑考甘願以自身為人質,軟禁於周朝之中,換回生父的自由。後來,妲己對伯邑考一見鍾情,伯邑考卻拒絕了妲己。妲己由愛生恨,誣陷伯邑考對她不軌。紂王大怒,將伯邑考剁成肉醬再搓成肉丸不止(一說烹成肉羮或餡餅),還心生一計,「賞賜」肉丸給姬昌,去測試姬昌是否聖人(紂王認為「聖人當不食其子羹」)。姬昌最後在不知情的情況之下,啖食其子之肉,紂王見此,曰「誰謂西伯聖者?食其子羹尚不知也。」(也有人認為姬昌其實心裡有底,但因為懼怕紂王,只好無奈吞下)。這就是《封神演義》中有名的「姬昌食子」。

不過,姬昌食子並非中國唯一關於食子(或殺子)的神話、傳說或故事。往上追溯,中國文化裡永遠的聖人舜,在充滿家暴的情況下成長,依然逆來順受,孝順父母,因此後來得堯賞識,將兩個女兒嫁給他,還把帝位傳給他。相比起姬昌食子,舜的故事更加彰顯了「被虐狂般的戀父情結」,以及孝順的形象作為繼承權力的「政治道德模範」。而闡述孝道的故事集《二十四孝》裡,更加是一堆子女為父母的舒適而犧牲自己的描述,例如卧冰求鯉、賣身葬父、埋兒奉母、湧泉躍鯉、戲彩娛親、棄官尋母等等。由於是以故事形式描述的關係,相比起過去傳統單以道理論孝的經典或章節,《二十四孝》以人物及情節更加立體地塑造了「孝子」該有的形象與行為,也可以說,更加立體地塑造了「食子文化」該有的形象與行為。

當然,看到這裡,相信你也明白,所謂的「食子」(或殺子),並非真的毀滅、分解掉孩子的身體,然後啖食肉、飲其血,而是指在精神上吞噬其個人意志、獨立人格和理性思維。所謂的食子文化,就是上一代犧牲後代本該擁有的物質、意志、生活、未來,為的是自身的舒適安逸和面子。上一代自矜為「永遠的父母」,視下一代為「永遠的子女」,並且要求子女「永遠地孝順」自己,即使子女已經長大成人。

正因如此,情緒勒索很容易出現在食子文化中。只要子女做的事情,稍微不符合父母的心意,父母首先會眉頭一皺,然後口中唸唸有詞:溫和的父母會說「這是為你好」,冷峻的父母會說「不聽父母言,吃虧在眼前」,易怒的父母會說「你這個忤逆的不孝子」,不一而足。若果勸說、遊說、嘲諷、怒罵等技倆都沒有效,父母這時候就會搬出最有力的勒索籌碼,自哀自憐、如泣如訴地將十月懷胎之苦、十年養育之恩向子女娓娓道來,試圖以內疚和虧欠感令子女自動屈服。生育之恩之所以是最有力的勒索籌碼,是因為父母事先就假定了,子女自出生伊始(甚或是被懷上之時)就天生虧欠了父母,然後再將天生無法改變的血緣和子女的意志綑綁在一起。這是個相當巧妙的三段論,一般受儒家文化影響的社會都會普遍認同這個前提(或推論)。如果子女成長期間,接受了天生就虧欠了父母的前提,那麼他們往後就會不斷被父母情緒勒索成功,逐漸喪失自主性和獨立思考(順帶一提,婆媳不和問題亦與此情形有關);如果子女不接受,那麼通常伴隨著成長,他們會有越來越激烈的反抗,希望可以擺脫被慣性勒索的處境。但無論是哪一種結果,在華人社會裡,幾乎沒有子女不曾被情緒勒索過的。

弒父文化恰巧相反。當然,所謂的「弒父」,也並非真的刺殺生父,而是指上一代將下一代視為獨立完整的個體。即使下一代是初生之犢,身心皆未成熟,不要緊,透過督促鼓勵,悉心呵護,下一代會茁壯成長,最終成為獨當一面、人格完整的人,正如魯迅所言:「老的讓開道,催促着,獎勵着,讓他們走去。路上有深淵,便用那個死填平了,讓他們走去。」

弒父文化的核心精神,是上一代為下一代遮風擋雨,開闢道路,有危難時,就犧牲自己,成全後代。唯有如此,後代才能夠漸漸壯大。食子文化則不然,本該精力旺盛的下一代,反過來要將大部分氣力花在為日向西斜的上一代的適舒安逸和面子服務,下一代自身的飽暖尚未暇顧,焉敢奢望成就個人事業?文明的道理亦一樣,弒父文化為主流的社會,才能不斷推進文明,而食子文化為主流的社會,文明只會不斷萎縮,到頭來成為由不肯退下來的老人所把持的老人社會。

雖然香港社會號稱中西華洋共處,亦曾受帝國殖民文化洗禮,但比較核心的家庭倫理或社會倫理,依然受根深柢固的中國食子文化影響。食子文化就像徘徊不去的幽靈一樣,長期縈繞在香港本土文明發展的頭上。當然,時代不同,過去禮教的力量逐漸褪色,但這不代表食子行為也一併過時。近年香港的食子文化,不再重以禮教為重心,改為以中環價值或大中華一統思想作為核心內容。

這就是為甚麼,過著食子文化生活的上一代香港人好像永遠都看不順眼新生代的原因。譬如說,上一代普遍重視讀書求學,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好吧,年輕一代半自願半被迫地認同了這個想法而努力考上了大學,按道理說,這應該算是滿足了他們的意願(或實踐了上一代自己不能實踐的事情)。可是,如果主修的是哲學、文學、歷史、社會學等等在香港有名的乞食科目,他們又會嗤之以鼻,冷嘲熱諷說「嘥錢去讀埋啲賺唔到錢嘅乞食科」,因為在他們心目中,「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句話的真正意思,其實是「書中自有黃金屋」,而不是讀書為了脫俗昇華。如果這些不幸被嘲諷的大學生,因為上述講求獨立思考的科目而啟蒙,而開始參加抗議社會不公的遊行示威,他們就會說這些大學生「有書唔讀,淨係識出嚟攪攪震」;如果不巧這些大學生成績本來就很好,他們就會轉說「讀書讀壞腦,學壞晒」;如果這些大學生邏輯清晰,言之有物,連外國報章新聞都引用其言論,他們又會轉說「受外國勢力煽動」;如果這些大學生出面否認受外國勢力煽動,他們還是會轉說「佢哋收咗錢出嚟遊行」。總而言之,他們就是有「理由」去貶低這些大學生的人格、思想和行為。

這些冷嘲熱諷或咒罵,至少反映出普遍上一代共同持有的兩個基本假設:一,他們眼中的新生代,即使是大學生,學識比他們自己高出一截,他們也會覺得參加示威抗爭的大學生沒有獨立思考和批評能力,更加不會因為內心的道德感召而自發地付諸行動。二,他們的想法是永遠不會錯的,錯的永遠是其他人,例如外部勢力或有心人士。第一點假設的來源很容易理解,食子文化的核心內涵就是永遠不對等的權力倫理關係,也可以說,這些上一代從根本上就瞧不起、也沒有打算在將來瞧得起後生的獨立人格和道德水平,以保障自身的安逸舒適與面子。第二點假設則源於大中華情意結,既視中國為母親和整個大中華區為一家人,想獨立就即是想令整個大中華「家破人離」;亦視一切外族為外來威脅,所謂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不與華同」。這兩點假設及其文化來源,相當有力地概括描繪了持守食子文化的上一代的精神面貌。當然,這些上一代認為新生代會走出來行動只是因為「收咗錢」,也正好反映了他們自身「唯利是圖」、「有錢使得鬼推磨」、同時不再相信道德力量的觀念。

由文化淵源說到食子的上一代,是時候來談談自矜為「香港母親」的特首林鄭月娥。在六月十二日反送中大型警民衝突翌日,林鄭在訪問中發表了有名的「母親論」,自比為「香港的母親」,並宣稱一直愛護著香港和巿民,為香港犧牲良多,不可能賣港,其後藉家庭教育帶出不可縱容兒子的道理云云,還流了兩滴點綴的眼淚。這個訪問,完全反映出林鄭難看尷尬的食相。自比為香港的母親,將巿民比為自己的兒子,除了是傲慢的表現之外,也是源於中國傳統政治思想「家天下」的想法。中國傳統政治思想裡,官是所謂的「父母官」,理想上是由愛民如子、為子民著想的賢人擔任。林鄭以母親自喻,某程度上是想藉此洗脫烏名,至少這番話是說給那些一樣相信「家天下」的上一代,或者是中立人士聽的(又或者是說給自己聽的,給自己洗洗腦)。

而其後所說的「兒子不可縱容」,完全就是食子思路的演繹:父母施加的約束,子女不能掙脫,不然就是縱容。請留意,林鄭的食相比起一般上一代的食相還要尷尬難看,其分別正正在此:普通的上一代,拿起筷子就吃,直來直往,毫不掩飾,儘管醜陋,但一看就知道是個食子的;林鄭則不然,縱容一詞,弦外之音就是「為你好才管你」,你不受落,她還自顧自地感到委屈流淚。換句話說,她一邊以愛之名,裝出一副關懷愛護的樣貌,一邊吃子,吞下去的時候還會委屈到傷心流淚!對於一起食子的上一代或中立分子而言,林鄭的舉止或許能夠爭取他們的支持,但對於能夠看破其面具的人,這是何等令人噁心的假惺惺。難怪一群心水清的學者和律師以「一群香港媽媽」為名,發表聲明公開回應林鄭的母親論,指出人民並非特首的孩子,人民亦不需要施捨,只要一區之首作為公僕。

到了後來六月十八日的道歉聲明,嘴上說聽到了巿民和青年人的聲音和意見,實際上完全沒有回應過巿民提出的五大訴求任何之一,而且全程腰板挺直,眉頭緊鎖,表情鐵青,只有自顧讀稿,未見絲毫誠意,委屈與不耐煩倒是溢於言表。這是因為,身為香港母親的她心中,要向頑愚的劣子道歉,是有失體面的事情,而安逸舒適與面子,正是食子的上一代最重視的事情。要不是礙於群情汹湧,足足有二百萬零一位香港人站起來團結抗爭,開始危及自身的家長地位,所以才暫且放下身段,擺下面子,勉強自己向香港巿民道歉,避免這二百萬愚子繼續大力迫宮,以求保住自己的母親身分。

然後,七一遊行當日,眾義士攻入立法會,且有四位死士決志留守,直至被捕,幸好其他義士同儕展現人性光煇,最後時刻回到議事廳,及時抬走四人。然而,此時林鄭依然故我,重施故技,久未露面的她鬼鬼祟祟在凌晨四時所謂的會見傳媒,過程中無提到逝去的三位香港人,對五大訴求、《金鐘宣言》毫無回應,甚至連記者的提問亦顧左右而言他,只顧譴責示威者佔領立法會與「破壞」立法會。來到翌日,毫不意外,一眾保皇黨跟隨林鄭的說法,輪流機械式地重播暴力破壞社會安寧和法治等空洞言論。

是的,儘管林鄭在之前的記者會中,嘴上說過會聆聽社會和年青人的聲音,但實際上卻選擇性失聰,對這些反對聲音毫不在意。第一次百萬人遊行的訴求,她不聽;第二次二百萬人遊行的五大訴求,她加倍不聽;三位香港人以死控訴荒謬的政府,她依然不聽;示威者攻佔立法會讀出《金鐘宣言》,她格外不聽。任憑香港人發表了甚麼意見、怒吼了甚麼控訴,她總是還你一個不聽。

下一代年青的香港人,發現自己身處碗內,不知道徘徊在頭上的筷子,甚麼時候會夾在自己的項上,然後被這兩條令人窒息的粗棍,用力地提到半空,最後進入一片腥臭的血盆大口中,被噬咬、被撕斷、被研磨、被吞下。儘管他們不知道上述事情會何時發生,但可以肯定的是上述事情一定會發生。於是,他們決定在碗裡聚在一起,開始對拿著筷子蠢蠢欲動的林鄭喊話,希望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別再吞噬碗中的人。林鄭不聽,繼續往碗內加鹽加醋,磨拳擦掌,準備大快朵頤。碗內的人驚覺喊話無用,反而鹽醋越灌越多,水位上漲,已及半腰。看著滅頂之厄愈來愈近,有的年青人於是開始到處敲敲碗壁,看看能不能敲出缺口,打破困局;有的開始以叠羅漢的方式往碗邊上爬去,看看能不能爬出這隻困人的碗。

林鄭看到碗中的食物,竟然開始聚集一起,想辦法逃出自己的掌心,有的還會向著自己喊話,於是她不時以手上刻著「法治」二字的筷子,插在聚集一起四處敲碗壁的人中間,然後攪散他們,也撥回那些已經差不多往上爬到碗邊的人到碗內。同時,碗中那些享受浸淫於鹽醋之中的人,也一起幫忙拖年青人的後腿,分隔他們、拉倒他們,還用力壓低他們的頭,逼他們一起喝鹽醋,把他們嗆得再喊不了話。林鄭看到這幕,心滿意足地笑了,想不到在等待被食的人之中,竟然會有反過來甘心幫助自己一起困住下一代的一群。林鄭決定放緩食子的節奏,往後靠在椅背上隔岸觀火,先消耗一下年青人的逃生意志。如果年青人愈演愈烈,那就用手上的筷子吃掉那幾個行為最激烈的,同時當然不忘繼續往碗裡加鹽加醋,說不定可以先醃死幾個年青人,其餘年青人的反應很可能因此而更加激烈,此時再夾幾個行動最激烈的到口中,如此循環幾次,到最後就可以把下一代全部食光。這就是林鄭的食子文化。

本質上,反送中行動除了是權利與自由的抗爭之外,也是新世代對舊世代的抗爭。這場世代抗爭,實際上在雨傘運動時期已經掀起了序幕。還記得當時雨傘運動粉碎了多少家庭表面上的和諧嗎?破壞和諧的,絕非年輕一代,因此年輕人實在不必因此自責。五年過去了,執迷不悟的上一代依然執迷不悟,繼續持守食子文化,為自己的安逸與面子而犧牲下一代。下一代重視自己與香港的未來,不想無辜被吃,因而奮起反抗,何錯之有?香港未來的成敗,就看弒父文化能否透過這次反送中行動,逐步取代食子文化。我想,這就是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最後一句「救救孩子……」的現代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