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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脫過後

逃脫過後

二零二三年,七月七日,晴。

這是她在牢的第六百天。

牢中工作類型各不相同,囚犯每天的工作包括清潔,繪畫,烹飪,洗滌和監獄生產。但她像是習慣了這種行屍走肉的日子,順熟地完成被安排好的例行公事。

倒數她的死亡,還有四小時。現時為中午十二時二十分,她與同囚被送到四面石牆的音樂室裏,桌上的紅簿子早已準備好,她們正琅琅上口地讀頌名句,懲教人員說那是洗滌心靈。

半小時後。

「你们改过自新,懺悔的机会来了。」交錯的黑白鍵孕育著各種不同的聲音,美妙的旋律漸起。

囚犯們慢慢張口:「呼儿咳呀, 领导我们向前进,共産党——像太阳」眾人皆醉,身體不自覺地舞動,只有她面無表情。

尚餘三小時。

她回到囚室,打開日記,一行清晰的字廉入眼中:「別忘了,你是一名記者。」良久,她把藏在抽屜裏的紙條放到拖鞋裏,徐徐地走到中央操場。

今天是大日子,是外來者的光臨,是逃脫的機會。

「今天欢迎BBC新闻部记者到访」那人正在拍手叫囂

「hi,are you okay here?」他正拿起相機。

昨夜的畫面掠過眼前,她在遠處遙望同僚蔡胖子伏在中央操場的角落,在那名為智能燈柱下被暴打得頭破血流。隔天,燈柱的紀錄片在大飯堂的螢幕放映了: 蔡胖子偷吃大麻,半夜偷襲懲教人員,幸好及時被制服。

飯堂裏的人鴉雀無聲,牢獄裏能有大麻嘛?不知道咧,反正電子檔能隨便修改,一鍵便能刪除,誰也不敢去思考對錯。

她眼望遠離記者只有一百米的燈柱,靜默片刻。

「No,we are being violated.」話畢,她欲想把拖鞋裏的紙條取出。

正想遞向記者的一刻,被懲教人員制止。

「那是有害物质,別!」懲教人員大喊。

記者嚇得後退,卻又想要詳細地採訪她,條忽,她早被人拖走。

尚餘兩小時。

「你曾经是個记者对吧?」那大叔正抽著煙。

她默坐。

「知道自我審查的对吧?」那大叔似乎不耐煩。

她被送到20平方米的行刑前反思牢房中。

她抬頭望著房中僅餘的小空洞,想像著曾有過的自由,渴求著解脫。那句叛逆話她打從心底在兩年前便想脫口而出,奈何代價太沉重,枷鎖太多。

只是在此等下場,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

尚餘十五分鐘。

蔡胖子吃力地捧著科拉刀,蹣跚地走到刑場。

她被帶到刑場,睜開眼,發現自己踉蹌地伏在地上,瘦弱的身軀被麻繩綁得見骨,那些溝壑縱橫的傷痕在炙熱陽光下表露無遺,她的頭髮被猛地扯起,以屈辱的姿態跪在眾人面前。

他倆四目交接,卻無言可對。她第一次微微發抖,噙著淚,露出一隅苦笑,由始至終,仍沉默不語。

「你可認罪?」主控官在刑台上質問她最後一次。

她抬頭抑天,雙眸無神,以極平靜的姿態,從容不迫地道出一句:「不悔當初」。圍觀的人們先是竊竊私語,繼而鼓噪起來,立刻七嘴八舌地討論,他們抱著一筺筐雞蛋,一邊喊:「叛國賊!」,一邊瘋狂地向那她投擲。

尚餘五分鐘。

刑場內外儼似分隔了兩個世界,另一邊是個球場,仍有許多不知情的少年囚犯在炙陽下揮灑汗水,他們身處在同一個時代,活在同一個時區,只隔了一條狹窄的道,鐵籠內的一面卻是懸崖走壁。

那邊的BBC記者像是發現了這場屠宰,正絞盡腦汁地想衝入欄中,拯救這位砧板上的羊,卻反被懲教人員制止,並以麻繩綁手,綿花塞口,帶進了隔離牢室。

「砰!」那珍貴如黃金的相機,終究是敵不過強權的打壓,支離破碎。

最後兩分鐘。

待主控官點頭,蔡胖子姍姍地拿起了刀。她早已閉上了眼,他遲疑許久,仍未能下手。然而在一息間,毫不留情地給予她最後一擊。

一絲哀嗚,她頭髗着地。所有冷嘲熱諷都歇止,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屠夫哭了。

那些活下來的人看到她死亡的情景居然倒了一口凉氣,他們曾也在半夜時分輾轉反側,蜷縮在被窩裏珠淚偷彈,在無聲中控訴著不公;他們也曾三五成群地相討如何逃脫鐵籠,重振旗鼓;他們也曾昂頭望天,渴求拯救。如今卻隨聲趨和,振振有詞地聲討她?

這也怪不得,那是城市裏養成的習慣,總是消耗自己去攀附,不論經歷多少場血的洗禮,人們骨子裏的奴性與犬儒主義總挑不出來。

落她屍體旁的廉價塑料拖鞋上,有一張反覆對摺了好幾遍的紙條:「please,save them。」,那正是這些他們曾經共用的那一雙,他們都曾穿着那雙拖鞋去廁所。

那些活下來的人和那些沒能活下來的人都穿了同一雙鞋,只是再冇人能拯救他們埋沒在鞋底下的良知與不反抗的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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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監獄中一名女子勾结外国勢力,有意抹黑国家形象,故实施了死刑。今後咋们牢也再不会让外來人进出,以確保国家安全。」新闻记者说著。

天上一輪皎潔的明月如霜,本應溫柔地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如今是如何悽涼?然而大家像是早已習以為常,仍舊車水馬龍,香港仍舊繁榮;城市的人依舊浸淫在燈紅酒綠之中,朱門酒肉臭,天天路有凍死骨。

在這個看來八街九陌的城市中,每天有無數個失跡者在漆黑的牢房中無聲吶喊,然後銷聲匿跡地死去。

在這個充斥著水泥鋼鐵的舒適堡壘中,人們唯一的希望便是所謂的外國來者,然而這堆本應是天降甘露的人兒,也被鎖進了不見盡頭的長㾿,受保護地過活一輩子,無人問津。

外邊下雨了,它們慢慢降落,有些隨雨傘滑到了地面,有些人有些事,如雨一般,時間烘了烘,終會乾,像從未發生一樣。

二零二三年,七月八日,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