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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藝,你要走往何方?

體藝,你要走往何方?

體藝中學25周年舊生與畢業生展覽於石硤尾JCCAC舉行──其中不乏我們熟悉的文化藝術創造者──林東鵬、管偉邦、區凱琳、蘇慧怡、江康泉(江記)等。這些以一己之力逃脫香港腐敗藝術教育魔爪的「漏網之魚」,長久以來在本土枯竭艱難的藝術生態努力耕耘,拓開了一面面風景,豐富了本土文化藝術的多樣性。

舊生的作品在L1展館,我鼓勵觀眾前往林東鵬的作品,坐在學生時代的桌椅上,花一兩小時用心閱讀林東鵬的三本著作。

然後再到蘇慧怡的錄像裝置作品《顯微山水》。透過作品,蘇慧怡反思在石屎森林長大的市民,因在數碼影像的普及,改變了接觸大自然的方式,與觀看生態環境的角度。那個獨立存在的大自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由像素構造的表現大自然景色的數碼影像,以及一個作為拍攝背景的「大自然」。蘇慧怡透過邀請觀眾以顯微的方式,觀看放大了的數碼影像,其中只見三色的像素亮點在螢幕上跳動,它突顯了數碼「大自然」的真面目,同時也放大了人們與大自然之間日漸擴大的疏離感。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陳培基的環保單車發明──相信當年主修體育的他在體藝的耳渲目染成就了藝術的觸覺──他以一些回收來的爛銅破鐵,重新燒焊架構出一部部外相奇特的「單車」。人們很容易被它的外表結構吸引,忽略了一種使它得以值得探索的特質──習慣的陌生化──這是我在陳培基的陪同下,坐上單車的一刻所體驗到的。我突然意識到自身的踩單車經驗,在當時完全派不上用途,連最基本的平衡,也需要重新的學習與訓練。它使我習慣了的身體經驗產生了某種與我的期待不同的衝突,一種透過陌生化的手法而完成的質變。

當然還有劉俊謙、Cintia Nunes與我合作的作品《聚雨傘》。邀請觀眾躺卧在雨傘布料縫製而成的大沙發上觀看牆上與天花板上的記錄片(那是928當晚市民擋衛催淚彈而損壞的雨傘)。試圖喚醒曾靜坐或躺卧在街頭抗爭的市民內在的身體經驗,藉以反觀自身與城市之間的轉變。

館內有不少值得細心觀看的創作,現不在此一一介紹。但我建議觀眾可多花點時間──戒掉走馬看花的看櫥窗心態──用眼睛凝視、用心感受、也運用理性邏輯思考,去較完整也較持久地經驗一件藝術創作的形式與內容。

最後,別忘了去更加精彩的L0展館,那裡是畢業生的展覽。

他們的作品讓我感到吃驚,這些十七八歲的中學生。我們的確看到了作品媒介的多元化,運用媒介的技巧,以及對於色感的不錯掌握與處理。但我卻為其中呈現出的近乎一致性的情感內容,而感到憂慮──那些充滿荒誕、壓抑、掙扎、暴力與煩躁的負面情感與思想,通過他們真誠青澀的一對手,未加掩飾地呈現出來。那一刻,我感受到某種處於絕境邊緣的喊叫,交織著輾碎理想的破裂,飄散在整個展館的空氣中。

創作──透過挖掘、自省與表達自我之所思所感──可以是一種釋放。而展覽,對於藝術家,是一場公開的告白與分享;對於觀眾,更像是透過觀看一面鏡裡的燈光而遭遇未被認識的自我。所以,我們可以從這些年少真誠的心靈所創作的藝術形式之中,一邊重新審視自己的此刻與過往,同時也充當一個聆聽者,聆聽他們的關注、掙扎、反抗、失望與夢想。

他們喚醒了我已銹蝕了的體藝情感,也喚起了我曾經對於身為「體藝人」身份的自豪與驕傲。

25年的體藝,它是第一座專以重視體育與藝術教育的中學。在89年創校的一刻,深信體育與藝術教育對於學生俱有啟蒙的重要性,也深信這是一個民族不可或缺的人性素質──健康的體魄、開拓的藝術創造力與前瞻性的藝術視野。它也是一所不分區域的實行100%全港自行面試收生的中學,並設有學生宿舍供有需要的學生入住。於是,在那些年頭,體藝是一個名牌,它得以把全港在體育與藝術表現出天賦的少年,聚集在同一校園裡學習成長。它擁有得天獨厚的寬闊校園,充足的體育設施(三個籃球場、一個足球場、一個室內體育館,臨近體院)多元的藝術設備與空間,俱有較高藝術修養與見識的藝術師資。

當全港的其他學校,皆以效益、升學率為不明文校訓,都崇尚以工廠般的流水線生產更多高入學率與分數狀元的時候。在體藝裡,卻是另一種異常風景,它重視體育、德育、審美、創新思維與藝術視角──體育使同學們重視隊友合作與團隊情感的重要性;藝術使同學們學習互助欣賞、重視他人的獨特性與相互批評理解的敏感性──這些都在體藝校園的日常中實踐著。

然而,好景不常。在一個不重視體育與藝術、單一推崇考試與學生工具化的教育制度與文化政策之下,體藝面臨著種種壓力。其一就是進大學的入學率,相對於其他名牌中學較低,它面臨收生與申請政府資助的壓力。

張灼祥校長走了,然後每兩年換一個新校長。每換一個校長,體藝就像輸換一次新血液──他們帶來了新的治校手法、改新校規、整頓校內風氣;少數學生也曾作出了最後的反抗與拒絕──然後,有一天,我們發現體藝已然面目全非,變得非常陌生──它喪失了流淌在體藝血液裡的一切記憶與文化藝術基因。

以往同學們在課餘時間生動遊戲的景象不見了;學校開放自由的創作氣氛受到嚴格的規管與控制。體藝選擇了新的發展目標──提升學生的考試分數,提高大學入學率與收生率,爭取政府的資助。

於是,體藝不再是曾經重視培養體育與藝術視野人才的體藝。它拋棄並遺忘了當初創校的理念與尊嚴,成了一所與全港任何一所中學無異的中學,成為追逐分數的考試制度下的囚奴。只是體育與藝術的設施、課堂稍多而已。然後,取代了它在藝術教育的傑出位置的後起之秀是香港兆基創意書院。

體藝25周年,為香港的文化藝術培養了難以計數的「漏網之魚」,他們為文化藝術的貢獻不可忽視。25周年,無疑是確立了一個里程碑。也許,同時也可能意味著立下一塊墓碑,為那個值得所有體藝人、甚至值得所有香港人自豪與驕傲的體藝,立下死亡的見證。

藉著體藝25周年展覽「問藝」,我們需要質問:體藝,你要走往何方?

原刊於《藝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