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歐洲邊陲的想像

我在澳門這個前葡萄牙殖民地出生,生活了近二十年,卻一句葡萄牙文也不曉,之前也沒有讀過任何一本葡國文學作品,剛讀完的《里斯本圍城史》可算生平第一本,我讀的是中譯本,而人己不在澳門,卻在台灣。

高行健與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命運相似,同是自己祖國第一位獲諾貝爾獎的作家,但都離開了自己的家鄉,一位在法國,另一位自我放逐在名不經傳的佳納利群島,因為他討厭葡萄牙政府與社會的保守氣氛;他們獲獎都令某些當權者不高興,前者是中國政府,後者是梵帝岡,因為薩拉馬戈曾以非宗教筆觸,把耶穌寫進小說裏。

因此,我也許不必介懷錯失閱讀前殖民的文學,反正時空交錯扭曲,薩拉馬戈這位無神論者,絕不會是當年天主教主導的澳葡政府所推祟的,可是,在諾貝爾評審委員會眼中,他卻是反諷地代表「葡萄牙」來領這個獎,這跟高行健幾乎沒有兩樣。

《里斯本圍城史》一書的主角是一位卑微的校對者,一位沒資格為葡萄牙著書立說的小人物,他在校對記載十二世紀歷史的《里斯本圍城史》時,莫名奇妙地把「是」改作「不」,令歷史改變:「十字軍不曾援助葡萄牙王攻佔里斯本」;自此開始,他進入兩個奇幻的世界:一邊是當年基督徒與回教徒在里斯本的對壘,另一邊是校對者在今天的里斯本城中遇到的愛慾故事。

翻開小說,讀了開端的幾章,我便想到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情節:讀者發現書是錯體與缺頁,與其他的書本內容混作一團,在作者以外暗地裏有一群混蛋在搞鬼,在卡爾維諾的小說中,可能是印刷工人與編輯,但說不定是薩拉馬戈的校對員雷孟杜.希爾法,他在《里斯本圍城史》中沒有惡作劇地搞亂頁碼,或肆意刪除段落,他卻只改了一個字。

羅蘭.巴特說:「作者已死」,但他大部份時間還是正襟危坐地書寫,作者權威未曾衰落,可是寫小說的早已急不及待把意義的創造交給「別人」,或把自己想像成「別人」,讀者亂讀、印刷工人胡搞、校對員偷改,小說的意義在作者權威的敗亡中繽紛呈現。

當你讀著小說《里斯本圍城史》時,你不會知道書中所述的「正史」《里斯本圍城史》究竟寫了甚麼,你只知道校對員順著這個「不」字寫下的另一本《里斯本圍城史》有甚麼故事,但卻還不止,校對員窮心未盡,情心又起,他戀上出版社女上司的故事也被一併寫進來,而當然少不了作者對天主教的冷嘲熱諷,這一切雜亂的東西加起來,便是我從書店買回來,打了個微不足道的折扣的小說──《里斯本圍城史》。

文本與文本的交疊互涉,作者做得很徹底,他不用引號不常分段,把不同人的說話與場境描寫,甚至是發生在過去與現在的故事都混在一起,直接連起來;中譯者還算體貼,幫讀者加些句號,閱讀英譯及葡文原文的讀者相信倍感吃力,因為外文的Full Stop並不完全等同中文的句號。

文本互涉當然為了盡量去除敘事(者)的中心,而小說故事選材亦順著這個理念;里斯本圍城本來就是歐洲人建立基督教文明的故事,史載當時里斯本被回教徒摩爾人佔領,葡萄牙王得到十字軍幫助,奪得里斯本,在歐洲邊緣開始建立起葡萄牙人的王國,薩拉馬戈選擇這段歐洲文明開端史,可能是別有用心的,企圖在兩個文明相遇、國族還剛開始之際,呈現歷史的可變性,而作者多次強調校對者居於十二世紀摩爾人的居住地,更有文化與歷史互換之意。

可是,他終究還是歐洲人,雖然他是一位歐洲窮國公民,但仍把敘事重心放在葡萄牙人與其他歐洲人攻城掠地的故事,相反,摩爾人則面目模糊,有點陪襯味道,有點令人失望。

這讓我想到幾年前看的小說《哈扎爾辭典》(上海譯文出版社),作者Milorad Pavic是塞爾維亞人,亦身處現代歐洲邊陲,卻由於宗教種族紛雜的背景,把虛構王國哈扎爾的歷史,分別以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的觀點來書寫,同樣寫得相當魔幻,但帶來的文化視角則更多樣。

文本意義的多變把戲,近年的小說家已玩得出神入化,就我看來,薩拉馬戈不是最好的一位(最好的可能是阿根廷的博爾赫斯),但卻仍有獨特的表現,體現著伊比利(Iberian Peninsula)這塊歐洲邊陲土地上的想像世界。

200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