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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博士:《大學線》斷章取義

走進吳博士的辦公室。開場白我也未怎麼說,他便給我泡一杯暖茶。泡茶時,我看到他的房門後,貼着《千與千尋》和《鋼之鍊金術師》的海報。我感覺很舒服。 

當然,中文大學日本研究學系吳偉明博士,並不只是研究動漫畫。不過,我仍是喜歡視這位受訪對象為「漫畫博士」,集中地談動漫畫。這次的採訪,正是因為一篇與動漫畫有關的報道而起的。

  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學生出版的最新一期《大學線》,專題報道了BL漫畫。所謂「BL」,是「Boy's Love」或「Boy Love」的簡稱。《大學線》報道中,把它等同作「男同志」漫畫。然而,該篇題為《淫褻禁書唾手可得 女生沈溺男同志漫畫》的報道之標題、導語及內文首段,就已經用了着色性頗重的文字,把BL漫畫跟色情漫畫劃上等號。報道裡,吳偉明的照片左旁,還寫着「吳偉明指漫畫商無所不用其極,以變態情節挽留日漸流失的漫畫讀者」的描敘。

  而且,這篇報道,一石擊起千重浪。

  《大學線》出版後,多份本地報章馬上重點引述其報道,觀點、角度、內容都緊跟《大學線》的原文。甚至有部份報章,用上更「爆炸性」的詞彙及標題。其中《太陽報》更作頭條報道。不用說都知道,又是那種字霸標題。斗大的超黑體、黃色字寫着:「校園歪風愈吹愈烈 男同志漫畫女生至愛」,不知是漫畫跟報道比起來,哪個文本更為「黃色」。

  不論第一感多舒服,要說這樣的話題,就已知道這訪問如何嚴肅和沉重。

半小時解說 只剩最負面數句

  聊了數句後,小狼就按下隨身聽的錄音鍵,拿起筆桿,開始了很正式的訪問。第一條問題,就是問吳博士對報道的看法。「我想是有被斷章取義的感覺。」吳偉明認真的說,「那記者訪問了30分鐘,我當時並不覺得她對BL有什麽批評。我的信息很清楚,人們不要歧視BL漫畫,那只不過是年青人一種正常的活動、閱讀方式。報道是有誤導性質的。」

  接受《大學線》記者的訪問時,吳偉明花了不少時間,講述BL漫畫的歷史、發展、種類。含有色情的BL漫畫,只是BL漫畫裡的一種。

  「雖然自己並非BL漫畫的擁躉,但我教授日本流行文化的東西,並不會戴這樣的有色眼鏡。我跟她說得很清楚,BL漫畫並非就是色情。即使在她引述出來的那兩段,都有提及長期看BL漫畫的老讀者裡,有不少對色情類型的BL漫畫反感。」從這證據看到,吳偉明曾對記者解釋過不同種類的BL漫畫。

  吳偉明說:「她問及我許多關於BL漫畫的發展,後來也提及最近色情BL漫畫的出現,我說得很清楚,這是一個近年的發展,而且並非BL漫畫的主流。」接着,記者再問吳偉明為何會出現這些情況。吳偉明則解釋,其中一個原因是近年漫畫的市道不景氣,書商就要找出路。結果《大學線》記者只引述了這部份。

  吳偉明直指該篇報道有誤導性:「我前面解釋了很多東西,說過日本出版社裡漫畫面對的問題,日本流行文化近年傾向色情化的整個問題等,在整個context(文脈)裡說了很多東西,她卻只引述這一句。」吳偉明亦表示,由於他自己沒錄音,不記得訪問中確實說過的字眼。

不覺得記者愛看BL漫畫

  《大學線》除了刊出報道外,進行這個採訪的記者,亦在《大學線》的第2頁裏寫下短評,聲稱自己「本身也是BL漫畫迷,無論邀約受訪者,該往哪裏找資料等,對我來說可謂瞭若指掌」,而且「編輯多次提醒我,別因自己已有的立場令報道偏頗,並要作客觀的分析」。這些敘述,很容易給人「記者也是同道中人」的感覺。然而,《明報》1月19日的報道,卻引述《大學線》總編輯陳惜姿指,該記者「中學起就得悉這類漫畫非常流行,希望藉報道引起家長及老師關注」。兩種敘述,未必互相矛盾,但已有很大的差異。

  然而吳偉明並不認為這位曾採訪他的記者是BL漫畫迷:「我看完那篇報道,不覺得一個真的喜歡看或真的理解BL漫畫的人,會寫出這樣的東西。」縱使經過了吳偉明費脣舌解釋,記者在報道中,仍是對不同種類的BL漫畫隻字不提,只把BL漫畫說成是淫褻、充滿性交和性變態的書籍。「我很懷疑記者對BL認識有多深。很簡單,在這篇文內,BL是甚麼都沒介紹過。」

  若記者真的如她所述,愛看及熟悉BL漫畫,知道有許多沒有或不多有性行為的,屬美形類、純情類的BL漫畫存在着,是否真的仍會在導語後,劈頭就寫出「BL漫畫是一種內容以男同性戀為主的漫畫,故事內容不單只描繪純真愛情,更會涉及男性間之性交,甚至性虐待、孌童等情節……」如此失實的報道?新聞報道嚴格講求誠信,記者說她自己愛看和熟知BL漫畫,有多少公信力?有沒有說謊?

  對比《太陽報》的頭條整版報道:「俗稱『BL』(Boy's Love)漫畫的男同志漫畫早在九十年代已在本港非常流行,早期的BL漫畫主要涉及純愛的題材,但是近年出版的則加入了色情及變態元素……」兩者比較起來,原來在中大新傳系調查中公信力最低的報章,報道得比《大學線》還要如實一點兒。

  此外,小狼也發現《大學線》的報道裡,有不少細節不符事實。好像「H」解作色情,是因色情的日文「變態(Hentai)」的羅馬拼音以「H」為首,而「H」在日語的發音是「echi」。《大學線》卻說成,日本語「echi」意為色情,它與「H」字母音近,所以把色情叫作「H」。這種錯誤,如果是一個不熟悉該事的外人,嘗試前來理解,倒不為奇;對一個愛好及熟悉該事物的人,有這樣明顯的錯誤,也確實較難使以想像得到。

  報道還說,旺角信和中心裡BL漫畫氾濫,一些漫畫鋪裡有半數漫畫都是BL系列,這點也與吳偉明和小狼的觀察不相符。「我經常去信和的,裡面的BL作品是很少的。反而H GAME或四仔則較多。如果你到信和裡四處問人有沒BL賣,店員還可能趕你走,覺得你『阻住晒』。」吳偉明說。

斥《大學線》走小報路線

  吳偉明不但對《大學線》把他的敘述斷章取義而感到不滿,更批評《大學線》走小報路線。像最近數期的「Happy Corner」、「抄襲」,以至是次「BL漫畫」等報道,都有挖瘡疤、製造Issue(爭議)的情況。

  「你可以批評,可以指出問題所在,說出它有色情化情況,這情況些令人擔心。但你應先把整個Picture(真象)呈現給人看,整個BL漫畫的歷史、分類,不同方面、正反方面的意見,都呈現出來。而不是先有了前提、結論,然後才找東西去作證、『砌』出來。」

  吳偉明直指報道中充滿偏見:「像她用的例子,其實是很刻意地誤導。找些找些名校女生來說看BL漫畫;或者一些慣看四仔(四級電影)的人,來說看BL漫畫。那是刻意把看BL漫畫描繪成看色情作品,將之等同,這方面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吳偉明認為,這種製造爭議的做法,使大眾覺得有新的社會問題出現,然後思考如何解決,最易取得讀者的注意,卻歪曲了事物的真象。他亦指,若然對BL漫畫說些辯護的說話,一般報章未必會刊登。

  吳偉明亦批評記者採訪受訪者的手法及對受訪者的挑選。他認為,在採訪中的受訪者,表現得很無助:「好像鄭家富,你給他一本色情書,然後叫他給意見,你覺得一個議員可以說甚麼?是否跟你說,我鼓勵大家看這些東西?說不到的嘛!對我的引文,也是斷章取義。」同時,一些熟知BL漫畫而記者亦容易找到的受訪者,好像中大裡的動漫畫研究社,或者曾出版《絕愛》的玉皇朝,都不在記者採訪之列。而強調「7A生都看BL漫畫」,亦令社會人士產生「嘩!連名校女生也這樣看BL漫畫,變成了Tomboys,糟了!」之擔憂,是刻意製造爭議的手法。

  「總知給人一個印象,就是:你在製造一個Issue出來,刻意醜化BL、醜化動漫、醜化日本流行文化。外面的人,不會知道怎樣才是BL的。但你的標題已經很明顯,以甚麼『露骨』之類的言詞,說成像是女孩們在看鹹書,讓別人以為BL漫畫就是淫褻書籍。」

  吳偉明直斥這種做法相當危險:「這次製造了BL漫畫(的爭議)出來,下次可以用甚麼蘿莉服,再次大造文章的吧?現在香港的人、傳媒對這些東西很不客氣、很偏激,當我們是怪物般。那麼下一期裡,又可以找些Cosplay加上娃娃裝,又再製造文章的啦?!」

  他表示會接受一雜誌的訪問,介紹BL在香港的情況。讓一般人對BL有較客觀的認識。

BL漫畫與同性戀世界大相逕庭

  在《大學線》的通篇報道裡,以及翌日主流報章的報道中,都把BL漫畫說成就是「男同志」或「男同性戀」的漫畫,吳偉明認為這種敘述與事實不符。「我自己覺得BL漫畫歌頌的,並非同性戀,而是一種超越其他東西、超越一切,這麼的一種純愛。何況那篇報道有誤導性,說女孩們看完(BL漫畫)就會變成同性戀,這我覺得絕對是荒謬。」

  吳偉明繼續解釋,BL漫畫裡所說的,是一種非現實、一種fantasy(幻想),裡面完全是不寫實的,所說的美少年可以為愛作如此的犧牲,在現實上根本不會存在。他強調,BL漫畫裡的純愛和細緻的感情,才是「煞食」之處。漫畫並非宣揚真正的同性戀,不會使人混淆性向。而看它們的女生,不少都是看膩了一般少女漫畫,而「轉型」過來的。

  「而且那也只是男性的同性戀,看BL漫畫的卻差不多清一色是女孩來的,又如何看了真的會變成同性戀?若果是真正的同性戀者,你給他一本BL漫畫,讓他看,會教他『笑到碌地』。那完全是不寫實的東西,他們並不會喜歡的。明顯地,這(BL漫畫裡的世界)是一個fantasy的世界、想像的空間。為何連想像空間都容不下?」

  吳偉明並稱,在他接觸的女性中,從未見過有人因為喜歡BL而變成同性戀。「你不能樣樣東西都上崗上線,全將道德呀、甚麼都拉在一起。若要是這樣,是很恐怖的。」

  至於色情類型的BL漫畫,吳偉明更一直強調它只是BL漫畫裏的一支,並非主流或等同於整個BL漫畫。對小部份人來說,色情是增加了一種吸引力、「一個Plus」。他稱:「的而且確,大家都知道色情BL漫畫是一個較近年的趨勢,但這並不單是BL的事,其他的東西也存在一些色情化現象,那是另一個爭論。但是因此就把BL等同於色情,或認為它就是同性戀,那我覺得不可接受。」

  而且,吳偉明認為BL漫畫最新趨勢是走向下滑:「這幾年BL漫畫已不景氣了。以前有BL出租的(租書店),現在很多結了業,或者都(把BL漫畫)收起來。人們(BL同好)的風氣也弱了,同人界裡,也有不少BL團體解散了。」他指出,現時BL漫畫的風氣,跟報道剛好相反──並不是現在BL漫畫很蓬勃,而是人氣下滑。「90年代尾的時候,BL漫畫(的人氣)就較好。很多這些(BL漫畫圈子)入面的東西,她(記者)若是BL迷不會不知道的。」

  不過,對於跟着《大學線》,作了偏離事實的報道的主流報章,吳偉明並不太苛責。小狼即場把一些主流報章的剪報,給吳偉明閱讀。他說:「我粗略的瞥了一瞥,覺得基本上它們只是把《大學線》的東西概述而已,也沒甚麼特別的社論。補充就沒甚麼,但我見不到有人會說較公允的話,他們根本就不認識。」吳偉明指,BL漫畫是一種次文化,即使喜歡日本流行文化的人,也有很多沒接觸過BL漫畫,或不知它是甚麼東西。BL漫畫的主要讀者群是一群女孩,尤以中學女生為主。「所以也難怪這些(報章的)記者或編輯,沒有這個能力去作判斷。」

  至於有討論者認為主流傳媒裡一些受訪者的解讀並不合理,吳偉明認為,因為報章記者找到的,都不是真正認識BL漫畫的人。好像《明報》裡訪問的輔導中心主席,是教育、心理學的專家,卻不是BL漫畫專家。這也難怪有討論區的發言者,指出不認同這專家的分析。

次文化面對沉重的社會

  要持平、公允的報道BL漫畫,吳偉明認為,首先要介紹BL是甚麼,以及它的歷史、種類,起碼先讓人知道事物的背景,而不是一開始就「插」、就批評,然後才填充進論證。「這樣很恐怖的,你動不動就拿些東西,最近的比如說《Card Captor Sakura》(《百變小櫻Magic咭》),說那『小林薰事件』拐殺案,又再跟以往的『宮崎勤事件』一併「炒」起來,說成全部(愛看動漫畫)的人,無一不是妖怪、不是心理變態。那不是很恐怖?!」

  說起宮崎勤事件,它引起的「惡書放逐運動」,已是人們在過去曾走錯了的路。今天這些報道,又會否令香港社會重蹈「惡書放逐」的覆轍?「其實我並不太擔心,始終我們的社會比較自由,政府也不會做到甚麼東西對傳媒控制,它不會做得太緊。問題就是對一般的大眾或父母,他們有了這樣的偏見之下,(對公允地理解BL漫畫)沒有幫助,不公平。但我就不相信政府會突然收緊有關法例,因為其實在香港(現有的)法例下,凡是同性戀的,都必須有警告字眼。」

  然而,次文化面社會上的主導勢力,確實是充滿了教人憂慮、教人不希望發生的事。訪問的最後,小狼問這位漫畫博士有甚麼總結,他說:「我覺得對於流行文化,不應太過用有色眼鏡,也不應該輕易以泛道德角度去看。否則的話,很不公平,很容易抹殺了它的生存空間、創意空間。比如看《功夫》,可以罵它鼓勵暴力嗎?或者像我昨晚(1月24日),到香港歷史博物館講述日本色情電影,根據她(《大學線》記者)的做事手法,可以大肆報道『中大教授大講四仔口交3P』這樣,然後拿一隻四仔給鄭家富看,問他:『你覺得怎樣啊?』若要做這些事出來,他們很容易的。」

  訪問結束後,我邊拍照片,邊跟吳博士再聊了數句。氣氛仍是很舒服,但話題、語氣仍是很嚴肅。我主動承諾寫好稿件以後,會先給他過目。他說這樣很好,若《大學線》的記者也這樣做,他便能對報道提出反問,不同意刊出。此外,吳博士也給我一些參考資料,我把拜託他的信件放下,他在電腦裡打開了一個動漫畫「老鬼」的blog,blog上談論着《大學線》這篇報道。

  徐徐關上房門,我步出中大的日本研究學系,走進升降機。忽然想起,吳博士門後貼着的、剛才看着整個訪問的《千尋》和《鋼鍊》,都是天真的、入世未深的小傢伙,在沉重的社會裡,找回自己和親人(的身體/靈魂)的故事。次文化圈子中的小傢伙,面對社會上的主導勢力,又何嘗不像《千尋》裡的小千尋,或《鋼鍊》裡的阿豆、艾爾?

民間記者: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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