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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慶鏘:催淚彈的騷動

文:王慶鏘

十七日晚上,我從機場回到中環。車站的職員說,灣仔「暴動」,放催淚彈,封路了,乘的士請到樓上。樓上有四百個人和八百件行李在等的士。我把行李存好,走路回家。手提電話的收音機終於派上用場。我聽着電台的廣播,走過蘇豪和伊利近街,眼前是燈紅酒綠,耳邊響起一位烽煙聽眾的聲音。她說明白韓國農民的要求,早上還去過維園探望他們,但因為家人是警察,難免擔心。「想不到出事了,」她說。她說「出事」,不是「暴動」。回到家裏打開電視,一個警察在記者會上把衝突定性為「暴動,暴動,暴動!」在場的記者也說「暴動」,愚昧病態的更問:「要不要聯絡解放軍?」事件沒有擴大,在灣仔靜坐的示威者平靜走上囚車。上床睡覺時已是十八日早上四時,六點鐘爬起來去機場。執筆這刻還在外地。幾天以來,外地的傳媒都沒把十七日的事件說是「暴動」,而只是「騷動」(disturbance)。

從天真走向覺醒

  遠離案發現場好胡思亂想。十七日晚十八日凌晨,電視上重複播送較早前衝突的影象,和示威者與警方在灣仔對峙的直播,霸佔了腦袋。到了外地,才顯得玲瓏浮突。什麽是「暴動」?六七年香港「暴動」,但那是港英政府的說法。對愛國的人士來說,那說「反英抗暴」,施暴的是港英及其統治機器。三十多年後統治機器換了老闆,歷史翻了幾翻,繼續拿我們的命運開玩笑。「暴動」是有看頭的奇觀嗎?媒體的鏡頭展示警方的部署,這些影象有幾真實?現場直播在觀眾心裏種下了什麽欲望?我記起了衛悉勒(Haskell Wexler)的《Medium Cool》(1969)。一九六八年美國爆發了龐大的民間抗爭運動,芝加哥民主黨大會前兩星期,衛悉勒估計到時必會發生事故,領隊到芝加哥拍一部關於這個社會運動的劇情片。事故果然發生了;背着角色的演員與工作隊,和示威者混在一起,跟警察糾纏,被警察追打(「衛悉勒!撇呀!是催淚彈!」)。那些影象和聲音,哪部分是處境的?哪部分是創造出來的?虛構的故事和真實的處境混為一體,什麽是真相真像?那是個斗膽的年代,也有大膽剛烈的作品。上街示威很需要勇氣,因為實實在在會被警察打個頭破血流;而且,全世界都一樣,記得中文運動嗎?盡在不言中的還有,最能夠使用暴力的人,不是示威遊行的群眾。

  七十年代的《烈火暴潮》(The Strawberry Statement,導演Stuart Hagmann)遠不及《Medium Cool》尖銳,卻是七十年代成長一群都看過的反戰學運電影。論主題,兩部電影都是講一個從天真走向覺醒的故事。開始前,兩個男主角都事不關己。《Medium Cool》的電視台記者要從採訪運動的過程裏,才學曉懷疑電視台和聯邦調查局的關係。《烈火暴潮》的大學生,則因為女朋友的影響,自己沒參加示威也被警察毆打,才成為反戰分子。

  十八日凌晨,我看着電視,想到這兩部三十五年前的電視,若說到九九年西雅圖是分水嶺,那反全球化運動也已六年光景了,卻好像引不起電影工作者的興趣(DV拍攝的紀錄片可能不少,但只限於社會運動的圈子裏流傳)。二○○一年七月熱拿亞G7峰會期間的示威活動導致一人死亡,二○○二年有部意大利片以此為題,卻完全找不着重心。我沒看完場便離場,到今年連片名都忘記了。

  十八日凌晨,我看着電視上的示威活動,一句話走了出來:「這在電視看才好理解。」這話出自當笛里路邊(Don Delillo)的小說《Cosmopolis》(2003)。二○○○年四月某天,二十八歲的億萬富豪伊力柏加和他的「理論主管」金絲姬驅豪華長轎車駛過曼哈頓,遇上了反全球化運動的暴力示威。柏加打開天窗,鑽身出去看個清楚。他見到示威者、人群、警察、一隻二十呎長的發泡膠老鼠,「老鼠成了貨幣的單元,出自波蘭詩人Zbigniew Herbert的《圍城報告》,也是《Cosmopolis》的題詞。」一個示威者作勢向他扔磚頭,被柏加的保鑣一拳打昏。柏加鑽回車廂,在電視上看示威。示威者搖動轎車,向它噴漆撒尿扔垃圾桶,銀行傳出爆炸聲。柏加無動於衷,和金絲姬冷語分析資本主義。

  「示威者沒有給資本主義掘墳墓。」金絲姬說。「覆天蓋地的市場文化繁殖了這些男男女女。他們鄙視這個制度,這個制度卻需要他們。」柏加附和說:「示威給這個制度排毒滋潤,再次證明市場文化的創造力,如何改變自己去迎合本身的目的,並且汲取周遭的一切。」然後一個示威者引火自焚,就像越戰期間的越南僧人。柏加企圖通過「明白」去擁有自焚的痛苦,金絲姬則再三強調:「那不是原創的。」示威結束,金絲姬下車,柏加的轎車繼續上路,送他去剪頭髮。

人類最後的自由

  對柏加和金絲姬來說,反全球化示威沒有任何道德意義。柏加是個買空賣空的外滙炒家,金錢於他是數字,沒有任何社會價值。金絲姬是個虛無的知識分子,只懂沉迷於思想和概念。

  十八日的凌晨,我在電視機前重讀了《Cosmopolis》的示威段落。十七日下午的衝突,以至書裏描述的暴力行為,都遠不及柏加和金絲姬這兩個人物可怕。大抵示威者和執法者的暴力,始終有各自的道德基礎,而柏加和金絲姬則對消費主義—二十一世紀最後一道意識形態防線—也嗤之以鼻,丟到歷史的垃圾桶裏去。也是在二○○三年,巴勒(J.G.Billard)發表了《Millemium People》一部屬中產階級因無聊至極,進行「暴力革命」的小說。他們襲擊BBC,焚燒國家電影院,在Tate Modern放炸彈。巴勒在一篇訪問中說:「當人的道德抉擇止於挑選汽車的顏色,我們將只剩下自身的病態精神。當人僅存這點自由,他將必然崩潰。」狄里路和巴勒洞悉這個世代的深層秩序,《Cosmopolis》裏的柏加和金絲姬,《Millennium People》裏的中產階級,都是因為妥協和沉悶而要憑借暴力,賴以偷生。

  我們存活在一個危險的年代。人們盲目相信金融資本主義和電腦時代結合必然美滿,道瓊斯指數上升一個百分點,舉世歡騰,那怕受益的只是極少數人;卻害怕街頭示威的衝突,以至擴大和概括為「暴動」。不要把賴以為人的防線當作高枕無憂的籌碼,大家好自為之。

信報財經新聞 2005-12-23

圖為衛悉勒(Haskell Wex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