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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伴此城》:從梅艷芳看那些年廣東歌的精彩

《夢伴此城》:從梅艷芳看那些年廣東歌的精彩

當年的廣東歌壇有多精彩?從梅艷芳身上可略知一二。  

梅艷芳的形象與歌曲寫下了華語流行曲的歷史;她的表演方式一方面極盡視聽之娛,另一方面也重新定義鏡頭下的女性。新書《夢伴此城:梅艷芳與香港流行文化》從她的歌曲、形象、電影、娛樂新聞及粉絲故事,去討論香港流行文化的獨特性,下文節錄書中有關她的大膽演出如何折射出性別文化。

壞女人形象入型入格

在女性主義電影研究中,「視覺愉悅」(visual pleasure)與「男性凝視」(male gaze)是廣為人知的理論。學者Laura Mulvey以精神分析為框架,指出荷里活片的鏡頭往往代表了男性眼睛,捕捉女星的美貌與性感,並引導觀眾代入這男性視角,讓女星成了男人凝視下的性慾客體(sexual objects),位置被動,她們的功能只是滿足男人的視覺愉悅,形成不平等的兩性權力關係(1)。然而,鏡頭下的梅艷芳卻並非這種客體。

梅艷芳的形象及歌曲透過當時的MV文化有了鮮活的展示。MV是影像先行的視覺作品,它有時述說故事,有時只是拼湊影像,時而讓歌星對著鏡頭唱歌,時而像電影以旁觀者視角拍攝,觀點任意隨性,只要配合音樂節奏即可。這種新興的視覺形式給梅艷芳很大的發揮空間。

梁偉怡及饒欣凌分析《妖女》及《將冰山劈開》等MV時指出,在影視作品中演員一般要無視鏡頭存在,但MV則沒有此種限制;而梅艷芳就在這些MV中隨時直視鏡頭高歌。於是,她不再是鏡頭中被觀看的客體,而是遊走於敘事者(如《妖女》一曲的主角)及表演者(梅艷芳本人)之間,觀眾不再是從男性視角的鏡頭觀看被動的女性(2)。

也就是說,她在MV中大膽唱出情慾渴求,那既是歌中主角的話,也彷彿是她本人——作為一個香港現代女性——的宣言。因此,觀眾有時難分究竟這個壞女人是一個虛構人物,還是把這角色演繹得出神入化的梅艷芳本人。在娛樂新聞中,她是香港第一代的緋聞女王,而記者筆下的她閱歷豐富、敢作敢為,令很多人認定她就是大膽開放的女人。另外,八十年代的時裝及化妝風格都相對誇張,她樂於嘗試各種奇特造型,壞女人形象入型入格,因此唱起情慾歌曲彷彿是人歌合一。

Richard Dyer曾討論,明星會消除本人及所飾演人物的差異,例如John Wayne常常跟他演的英雄連成一體,「人生」與「戲劇」界線模糊。而觀眾最感興趣的並非明星演出的人物,而是他們建構及詮釋這些人物的過程(3)。當時梅艷芳亦跟她所飾演的壞女人融為一體,觀眾看到的、感興趣的而不只是妖女這角色,而是由梅艷芳扮演的妖女,以及她形神俱似地化成妖女的過程。

這是妖女,還是梅艷芳?

以《妖女》MV為例,首個鏡頭是梅艷芳的剪影,然後她昂然步進一個暗黑倉庫,鏡頭仰視著這個奇裝異服的女人。她從箱子之間的小洞窺視一群人跳舞,處於正中的是個高佻男子。突然,她除了下眼鏡轉過頭來直視鏡頭,大特寫展示她的深色眼影與金色唇膏,開始唱「聚集在路角人在靜靜說你不好,左手戴手套的你冷冷一笑步到」。

接著,她走過去跟高佻男子共舞,並跟他在倉庫中追逐。這裡短短四十秒中,鏡頭與梅艷芳的互動饒富趣味:介紹妖女出場後,她先偷窺男性,然後對著鏡頭向觀眾講述她的「獵艷」故事,並隨即上前以舞姿挑逗這男子。這MV打破男性凝視,同時帶來某種想像:當梅艷芳直視鏡頭,變成敘事者時,究竟這是歌中妖女的故事,還是梅艷芳本人的經驗?

舞台上的她同樣挑戰男性凝視。她時常睥睨觀眾,不經意地用七分臉斜視鏡頭,往往眼神凌厲,極具挑釁性(而不是挑逗性),尤其是唱《壞女孩》、《將冰山劈開》及《黑夜的豹》等歌曲時更甚。她彷彿在說:不是你在凝視我,而是我在挑戰你觀賞女性的標準,我是我自己的主體。這挑釁目光,可被視為一種「反凝視」。舞台上的她擺脫了華人女歌星的典型,不再是美麗大方、柔情萬千,而是深具侵略性與顛覆性。

梅艷芳的性別形象跟她展示身體的方法關係密切。有關身體的論述是當代文化研究的重要議題(4)。瘦身廣告中的女性、運動明星的身體、男性裸露的風潮,都是備受關注的題目,它們牽涉的是商品文化、性別形象、社會權力結構。學者洛楓就曾分析張國榮的藝術形象,從其性別易裝與異質身體去討論他的革命性意義(5)。「身體就是文本。」這是文化研究學者的宣言(6)。

雖然梅艷芳曾大唱情慾歌曲,但卻從不是男性的性幻想對象。這或許因為她沒有波霸身材與美人胚子,然而,更關鍵的是她一直很少以身材去作為演出的賣點。《壞女孩》是她「壞起來」的起點,然而當時她其實很密實,時常穿牛仔裝及寬大外衣;唱《似火探戈》的她只是露背,《妖女》時期的她穿上中東味道的寬長衫裙,更是全身密封;《夏日戀人》的巴西女郎則只是露腰露腿。《烈焰紅唇》是唯一例外,但她的性感舞衣上有粒粒鐵釘,是帶有攻擊性的Punk風格,不可親近,而除了封面,她當時其他舞台服裝亦只是以露腿為主。套句俗語,她的挑逗與性感只是「騷在骨子裡」,透過她的眉目與舞姿展現,而並非賣弄身材。



長久而來,打扮誇張、性格硬朗的梅艷芳並不吸引男性的色迷迷目光,她的身體很少被性慾化。她雖備受爭議,但其表演的專業性仍普遍受讚譽;她要取悅的對象是「觀眾」而不是「男人」,她展示的既是專業演出,也是女性的情慾自主宣言。她拓展了女歌星在舞台上的性感挑逗的可能性,但不去取悅男性的意淫目光。

舞台上的女同志挑逗

此外,她也有過多次女同志意味的演出。香港女權運動從七十年代開始,到了九十年代,同志議題浮出水面,也先後有男女同志團體出現。流行文化從來對社會動脈有敏銳觸角,而梅艷芳很早就把女同志意識帶進表演中。1991年的《夢姬》MV中,她一身黑色性感神秘打扮坐在大床上,面前是一個背對著鏡頭的長髮半裸女郎,她一邊唱歌,一邊輕擁著這裸女。在她們面前有很多揮動著的手,似是在慾海求救,呈現神秘的情慾異域,這樣的同性情慾不可能見於今日越趨保守的無綫電視。

1991年的演唱會中,梅艷芳戴上金黃假髮,身穿性感舞衣,同樣是在唱《夢姬》時跟一位女舞蹈員共舞,動作纏綿,最後她更把這舞蹈員擁在懷中,並作勢輕吻她脖子。這個演唱會當年因為意識大膽而引起不少爭議,有傳媒甚至形容是「三級演唱會」。在2002年的極夢幻演唱會中,她唱《假如我是男人》時拿著玫瑰走到台下,以tomboy姿態把一位女觀眾拉上舞台,送花給她,把她擁入懷裡唱歌。她的衣飾非常性感,露出半胸,但其實是仿照貓王的經典歌衫,剪裁俐落,形象中性。

歌詞方面,她在唱盡了男女情慾之後,亦唱過同志題材歌曲。她的最後一張唱片《With》中有首《夏娃夏娃》,把《聖經》中的亞當夏娃換上了兩個女人,她們互相了解並戀慕對方的身體與靈魂:「就算天國沒有亞當/有兩個夏娃/除下我的耳環/垂在我的耳下/陪著別人做到嗎」、「同樣天生這麼好/但他怎麼知道/是妳先會知道/愛得好/吻得好/明白我的構造」(周耀輝作詞)。她的這種有女同志想像的舞台演出,在華人女歌手中仍然是先驅。

《夢伴此城:梅艷芳與香港流行文化》新書資訊

參考:

1 Mulvey, L., "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 in Screen, 16, no. 3, Autumn 1975, pp6–18
2 梁偉怡、饒欣凌:〈「百變」「妖女」的表演政治:梅艷芳的明星文本分析〉,《電影欣賞》第22卷第2期(總118 期),2014,頁65-71。
3 Dyer, R., Stars (new edition), London: BFI, 1998, pp21
4 Lewis, J., Cultural Studies, London: Sage, 2002, pp294-333
5 洛楓,《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香港:三聯書店,2008。
6 Lewis, J., Cultural Studies, London: Sage, 2002, p302
7 張彩雲,〈創造女性情慾空間(續篇)——對香港婦運的一些反思〉,《差異與平等:香港婦女運動的新挑戰》,頁157至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