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梁朝偉在威尼斯影展奪得終身成就獎，我想起去年跟一群內地學生交流，有人問：為什麼我們現在只有流量明星，出不了像梁朝偉這樣的人物？
去年，因為疫情，一群內地學生本來要來澳門大學訪問，最後改為線上交流。負責聯絡的學生叫我不用準備任何內容，圍繞我平時關注的澳門文化及香港文化回答問題即可。結果，很可憐地，沒有半個同學問關於澳門的問題；幾個小時，問題接踵而來，全都跟香港有關，而他們對香港流行文化的高度興趣，更叫我驚訝不已。
開場時，主持人說我寫過關於梅艷芳的書，已有同學在聊天室說：「我也是梅艷芳迷！」當我談到張國榮在《霸王別姬》及《春光乍洩》等電影的性別形象，又有人立即留言：「老師，還有熱情演唱會呀！」對於香港流行文化，他們竟是如此熟悉，還要反過來提醒我！
幾個鐘頭的討論，一大焦點是：很多人對現在內地的年輕藝人頗為不屑，批評他們大多只是流量明星，拿不出好作品，因此通常只能紅一陣子，到了市場有其他美女或小鮮肉出現，他們的演藝生命就會結束。這種不滿，普遍地存在於這群學生中。有人直問：現在中國市場為什麼出不了梁朝偉張國榮梅艷芳這樣的人物？
雖然我本身深愛那些他們讚譽有加的香港明星及流行文化作品，但見他們群情洶湧，我也就嘗試稍作平衡及安撫。我說，我小時候開始迷張國榮的時候，其實不少人覺得他只是偶像派，後來他才蛻變成我們眼中的藝術家。除了他的過人才藝，香港當時提供了蓬勃的產業環境及多元開放的文化環境。因為超愛《少年的你》及《七月與安生》，我又強調我很欣賞周冬雨及易烊千壐這些內地年輕演員，也許可以多給他們一點時間。
但無論我怎樣說，就是說服不了他們。
聊著聊著，他們開始教育我：原來，中國內地近年有「港風美女」及「港風穿搭」的討論。據他們介紹，「港風美女」是指香港當年女星，除了公認的大美人如鍾楚虹、關芝琳及李嘉欣等人外，一些在我們眼中只屬一般的，如黎姿、朱茵及周海媚等，都一一上榜。他們說，現在內地女星一式一樣，但這些香港女星卻各有風格，各具美態。至於「港風穿搭」，則是香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時裝、妝容及配飾，也是大受追捧。
幾個小時的馬拉松討論，最終因為我另有會議，只好意猶未盡地結束。實在聊得太太太愉快了。
這次交流令我生疑：這群學生的想法是否例外？為了印證，我事後去問修我的課的內地生，結果他們說，這種追捧香港流行文化的風氣未必是社會主流，但的確是網上世界的熱門話題。按照一位內地學生的說法，那是一種「今非昔比」的情緒，而張國榮梁朝偉梅艷芳周星馳王家衛等人就成了支撐這情緒的最有力例證。
在香港，流行文化工業不復當年，巨星一個個離世，社會有懷舊情緒可以理解。但是，過去二十年，中國內地娛樂事業發展蓬勃：大明星參加節目錄影，酬勞可以是天文數字；電影動輒有數十億票房，收益可媲美荷李活大製作。然而，在一群年輕人眼中，真正有價值的是當年香港的流行文化作品。
今日，細讀李安頒獎給梁朝偉的動人演說，聽著梁朝偉強調他慶幸在香港長大，感謝香港電影滋養了他（之前許鞍華得威尼斯影展終身成就獎，楊紫瓊得奧斯卡影后，同樣特別感謝香港），我感動之餘，也想起當日那些超愛香港文化的內地年輕人。的確，在這時代，別說中國內地，就算是香港台灣都難出一個梁朝偉。而作為一種文化現象，他們這種「今非昔比」情緒背後的社會文化脈絡，也值得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