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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涯:杜琪峯的電影世界》 從一個導演,看一個城市

《無涯:杜琪峯的電影世界》 從一個導演,看一個城市

由商業大廈的近鏡慢慢擴闊至盡見整個維港夜景,這是紀錄片《無涯︰杜琪峯的電影世界》(下稱《無涯》)的開始。我在電影院內看着這個不算短的zoom out鏡頭,愈看愈覺得陌生和冷漠,香港最叫人認得的繁華一面,原來這麼不耐看。《無涯》的開始彷彿是一段為遊客而設的影像,想不到看畢整片,讓我看到的不止是杜琪峯的電影世界,還有我們所熟悉卻久違了的香港。

導演林澤秋是香港演藝學院碩士生,《無涯》正是他的畢業作品。今次與林澤秋電郵訪問才得知,林澤秋一直是杜琪峯的影迷,但他原本並無確切要拍攝杜琪峯的計劃,「有一次我跟舒琪老師在亞洲電影節,看完一部由法國導演拍攝的杜琪峯紀錄片(二○一○年由Yves Montmayeur執導的《杜sir有種》),我和舒琪都覺得該片的探討角度偏向獵奇,閒談間便提議不如由我自己拍一部,怎知舒琪真的走去跟杜琪峯談起來,就因此有了《無涯》這個紀錄片計劃」。

《無涯》用了兩年時間走訪了杜琪峯片場內外的生活,戲中包括了《盲探》、《奪命金》、《高海拔之戀2》和《毒戰》拍攝時候的片段,但林澤秋着墨的,不是杜琪峯作為導演如何現場調度拍攝場面、構思場景或者指揮工作人員,他捕捉的多是杜琪峯對各項小事親力親為,如搬運拍攝儀器或者跟演員夾對白等等。林澤秋雖然也捕捉到杜琪峯在片場大爆粗口,但粗口夾雜的並非無理獨裁,反見杜琪峯作為團隊領袖的親和力。

兄弟班的工作團隊

透過戲中不同訪問,會發現杜琪峯的工作團隊就是充滿熱誠的兄弟班。在拍攝《高海拔之戀2》的時候,由於嚴寒天氣和高山反應,每一天也有劇組人員不適入院,總數達到數十人次,但最終沒有任何一人離開劇組,杜琪峯及其銀河映像就是這樣團結的工作團隊。「銀河映像,無法想像」,是劉青雲在訪問中對於跟杜琪峯工作團隊的評語,當他每次看到《十萬火急》中的自己,他也無法想像曾經置身那片火海之中。

《十萬火急》中的一片火海,對杜琪峯當時只餘百多萬預算而言,他依靠更多的是對其團隊的信任。大火的程度是會直接燒到攝影師身邊,攝影師一面拍攝、一面有專人為他們射水降溫,《十萬火急》的經典場面就是這樣在火海之內以有限預算完成。演員和整個拍攝團隊身陷火海、以身犯險,絕非單純金錢利益所能推動,除了杜琪峯個人的感染力外,更重要的是眾人都懷着對工作的拚勁和熱誠。拚勁和熱誠,正正就是我們久違了的獅子山精神,不知何時開始香港變得不講拚勁、只講效率;不求熱誠、只求回報。

《無涯》開始時的那片維港夜景,已難以教人想起當年的拚勁和熱誠。林澤秋認為,「杜琪峯所代表的香港精神,就是永不停步,沒有不可能。」回歸之後的金融風暴,香港電影業進入冰河時期,杜琪峯坦言試過連辦公室的租也付不起,團隊更要在多個月沒有出糧的情况下工作。市場環境慘淡,杜琪峯卻視之為不用顧慮市場反應的機遇,他拍下了奠定其影像風格的代表作《鎗火》。在接後的香港電影艱難時期,杜琪峯依然拍下《大隻佬》、《PTU》、《大事件》、《柔道龍虎榜》等無論在題材或者手法上都是銳意創新、刻意求變的作品。杜琪峯也積極拓展合拍片的機遇,同時秉持自己的風格,本年度的《毒戰》正正是在一眾合拍片中的突出之作。《無涯》近結尾時也交代銀河映像購置了新的數碼拍攝器材,正式終止一向以來的菲林拍攝,印證杜琪峯跟隨時代永不停步。

獨特的都市空間

《無涯》訪問了演員邵美琪,她透露拍攝《PTU》時第一次來到中國冰室,便覺得那裏就是警察「蛇王」的地方。中國冰室不只是一個單從美學角度考慮的場景,它代表着濃厚的地道文化,負責執法、形象本應光明磊落的警察,卻以一冰室閣樓來作歇腳點,那種帶點隱蔽的感覺,或許就讓邵美琪聯想到「蛇王」的地方,從而呼應《PTU》一段以公濟私、互相包庇的故事。

林澤秋的老師、香港演藝學院院長兼影評人舒琪在《無涯》中,對杜琪峯的空間和場景運用有着相當精彩的分析。舒琪認為,香港環境地方狹窄,加上亞洲演員身形比較細小,跟電影的寬銀幕其實不大相配;但他認為,由於杜琪峯接受過長期電視製作訓練,習慣利用狹小的空間,其中一個方法,就是讓畫面上同時出現大量演員,彌補狹小空間的不利。林澤秋選用了《鎗火》商場槍戰經典一幕來解釋舒琪的觀點,眾演員所站立位置的距離和角度拉闊了那狹小商場的景深,杜琪峯將香港空間之局限轉化成自己拍攝風格的一部分。而《PTU》中眾人拿電筒上唐樓樓梯一場戲,舒琪認為杜琪峯利用了街道之寬闊和樓梯的狹窄形成強烈空間對比,而這份對比構成的張力正配襯眾角色之間當時內心的不和氣氛,最後大家放下己見,一個個跟着任達華步上樓梯。

出其不意戲劇效果

拍攝手法上,《無涯》選擇以電影片段、有時輔以文字而非旁白的形式過場,觀眾見不到採訪者,亦未能確切清楚受訪者當時所回答的問題。林澤秋解釋:「由於我只是一名電影學生,未必適合跟作為前輩的杜琪峯促膝長談,故將基調定得客觀一點,亦覺得觀眾毋須要清楚我本人的觀點。」然而,個人覺得這個手法以紀錄片來說,會稍稍削弱其真實感,各人訪問時的談話有較明顯被篩選過的感覺,不過亦同時產生了出其不意的戲劇效果。正當杜琪峯對着鏡頭說,他拍戲許多時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接着的畫面就是《放逐》中,車廂裏的四個角色對着已轉綠燈的交通燈,卻不知該轉左還是轉右,以幽默輕鬆的手法點出杜琪峯風格上的隨時隨意,但偶爾也會遇上尷尬無助的猶豫局面。

林澤秋採用這個拍攝手法,也使《無涯》一片有頗大自由度,轉換戲中不同的信息和調子。片中杜琪峯和鄭保瑞提及游乃海會是銀河映像的接班人,及後便加插了在片場拍片時,杜琪峯和游乃海以幾乎同一動作和節奏,以毛巾抹面的有趣鏡頭。而杜琪峯打乒乓球、在生日會大唱《海闊天空》這些輕鬆場面,亦很自然的穿插其中,讓觀眾看到杜琪峯電影以外的一面。

跟香港命脈緊扣

《無涯》有一段以戲中的場景效果對比現今真實的街景畫面,如《PTU》中的觀塘工廠區、《黑社會》中的油麻地警署、《文雀》中的石板街等等,帶出杜琪峯的電影緊扣香港各式各樣都市面貌。之後《無涯》穿插了幾件近年具象徵性的香港大事,如拆卸天星碼頭、倒梁七一遊行等等,杜琪峯在戲中表明對拆卸天星碼頭之不滿,但礙於身分不方便直接發言,他便以電影作為他表達的武器,這時《無涯》已將杜琪峯的電影世界和香港這個城市扣在一起。

杜琪峯究竟如何使用電影這個武器,戲中他未算有白紙黑字明言,但透過舒琪的分析,表明《黑社會》就是杜琪峯運用這個武器的最佳例子。《黑社會》的英文名字Election就是選舉,黑社會竟比香港、甚或整個大中華社會,更早實現一人一票的選舉,雖然黑社會跟特首選舉一樣,都全然不是公平、公正和公開的。舒琪更指出,《黑社會》象徵着香港,以至整個大中華社會的政治生態,中國和台灣向來都是黑社會式的政治模式,今天香港亦已步向中國和台灣後塵。

但無論香港怎變也好,在《無涯》中杜琪峯多次表明他不會放棄香港。香港電影素來以動作片聞名於世,以杜琪峯的名氣,他大可以跟隨吳宇森、徐克、林嶺東、程小東等人的步伐,開拓海外發展機會,但他始終選擇在市道最艱難時刻,固守香港陣地。而他積極參與發展和的「鮮浪潮」計劃,矢志為香港電影業界培育新血,也為本地年輕有志者提供入行的門路。而杜琪峯本人、他的團隊還有他的作品都充滿香港精神和情懷,加上導演林澤秋的細心編排和他自己對香港的觀察,促使《無涯》是一部將一個導演和一個城市命脈緊扣一起的紀錄片。

學海無涯的電影世界

杜琪峯自覺是一個不斷學習、不斷求變的人,但拍了這麼多年電影後,他認為自己依然有不少對電影不明白的地方,那些地方是什麼、他所追求的東西又是如何,相信我們很難領略得到。這份精神亦影響了林澤秋創作這部紀錄片,「當我定下了要拍杜琪峯的紀錄片,思索該以什麼角度來拍攝,杜琪峯拍下第一部電影《碧水寒山奪命金》後,自覺根本不了解電影,於是回電視台浸淫訓練了七年。現時的年輕人渴望入行,拍攝長片,成名,成功。他們有否想過,他們是否了解『電影』,是否已作好做一名職業導演的準備了呢?我覺得自己不懂電影,根本也未有資格做導演。過去也有人介紹我入行,但我一無所知,入行了也沒用,還是得由頭開始學,從最基本學起,所以我決定來香港念書學習電影。」林澤秋最想學習的就是杜琪峯這種對學習態度之認真,故以《無涯》為這部紀錄片的命題,取其學海無涯之意,相信《無涯》也充分印證了林澤秋學習的成果。

圖:香港亞洲電影節提供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