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比海還深》:一種包容無奈的羈絆

《比海還深》:一種包容無奈的羈絆

看看名字,再看看海報中幾個在陽光下凝望某處的日本人,不難猜到作品大概的調子——嗯,大概就是人生溫情型;又看看有童星演兒子——嗯,大概又會來個父子關係描寫吧。《比海還深》這部電影,在進戲院看前就先給人一種「日本電影向來得心應手的題材」的分類印象。

說起來矛盾,雖然以分類為前提來欣賞事物,是一種先行過濾,因而閹割感受的陋習,但奈何分類又是人處理經驗的一種本能。 在這個資訊泛濫的時代,要擁抱種種感受,又不因分類而偏見,就更需要一種對見解收放自如的態度。這很難做到,更難是保持,但至少可避免在親身感受前,就說一句「又是這些」而離去。至少,我是抱著這種心態入場的。

看過後,不禁有點感嘆,果然是「日本電影向來得心應手的題材」,而所謂「得心應手」,就是一種明明太常用,有點老套卻又老不掉牙,還會反過來一次又一次打動人的穩定表現。

在世代、現實和夢想的交錯、矛盾和無奈中,是枝裕和透過一層又一層的描寫和暗示,過濾出了一份屬於家人間,複雜卻純粹的深厚羈絆。

笨拙的水彩

翁良多(阿部寬飾)的小公寓中放著自己得獎的作品《無人的飯桌》的精裝書,看起來很有氣勢,但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作品了,就像多年不見的朋友捧他為明日之星,只是一個早已過氣的虛名。他在糾葛並掙扎,卻沒能作出抉擇。

良多的失敗形象不是源於自甘墮落(相反他是很刻苦的),而是沒有決斷的勇氣。他放不下對前妻響子(真木陽子飾)的感情,放不下小說家的夢想,這些都算是深情和堅持。但在生活潦倒,需要亦想要金錢給家人時,他甚至連純文學小說家的形象也放不下,看到這幕時,不禁感到他的夢想已矇上迂腐的霉菌。

「幸福就是... 不放棄一點東西,是得不到的。」良多母親(樹木希林飾)說。

他的女同事說女人的愛情比較像油畫。反觀良多,他的感情(不管對人或是夢想)更像是水彩,一種把過去帶過來,甚至帶上來的纖細物料。處理這種物料,要清楚步驟,落筆更宜乾淨俐落。偏偏他處事的笨拙,像畫水彩時,水份控制得不好,落筆更是猶豫累贅,把整個畫面(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糟。

在洗澡的那幕,他用一個小盤子把水舀走,舀好幾下後他呆一呆,才發現其實直接用手撥快多了。這一幕反映了良多的笨拙。明明可以直截了當的事,他總是兜兜轉轉,不得要領。

儘管在強調效率的社會中不被重視,但纖細和笨拙並非不可取的特質。應該說,纖細和笨拙都是所謂「善良」和「溫柔」之類精神性品質的核心元素,亦是做藝術(特別是純藝術)所需要的。《比海還深》對此帶著包容的詩意。母親陽台那棵蜜柑樹,正象徵著良多這種「沒出色」的能力,不開花,不結果,卻能把毛蟲養活成蝴蝶。

然而,纖細笨拙雖然可貴,卻不是特權,無法讓人免於必要的成長和決斷。或者說正因為纖細,就更需要學會適時的決斷,就像水彩畫般。良多正是笨拙得遲遲未能學習決斷,捨不得過去,更不懂處理這份不捨,最明顯的是對前妻的眷戀,更深層的是對父親的糾葛。

父子

良多的父親並未露面,但其父子關係貫穿整套電影。更可以說,對父親的情感矛盾,是良多一直未能釋懷的一個心結,就像他一直未處理好的一層水彩底色。

電影一開始已經開始為這份矛盾埋伏筆。良多第一次在神台找值錢的東西時,一手把父親的貢品拿來吃,似是相當不尊重這位父親。第二次到神台找東西,他卻中途停下來,給父親上了香,還把香灰翻出來找尋長香灰,以尋父親的蹤跡。由此可見,他對父親又是尊敬和掛念的。

如果說人的命運是注定的話,首先注定的就是父母,包括父母對自己的影響。良多逃不過這個命運,他成為了像父親一樣的人。

他不想成為父親般的人嗎?中學時他是不想的。但現在,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吧。對父親的矛盾變成了對自己的矛盾。這份矛盾給他本來纖細笨拙的個性上再添上一層迷惘。

父子間的相似,不只在「父」與「子」,更在「父子」與「父子」間。他帶兒子買彩票;到八爪魚滑梯下避風;兒子跟以前的自己一樣,亦因不想成為父親而想成為公務員。上一代父子的關係在重演,良多也讓其重演。父親是他的縮影,更是他追逐的背影。但再接下來可以做甚麼?他大概是迷惘的。因為他也搞不清父親作為父親對自己的關鍵感情。

「爸爸討厭爺爺嗎?」兒子問。
「怎可能。爸爸跟爺爺只是⋯ 稍為吵鬧了罷了。」良多答。

這段對話簡單地形容了良多對父親的情感,尊敬而懷念,卻帶著一份糾結。所謂家人吵架的糾結,談不上是愛恨的矛盾那樣誇張,應該說是一種不知怎樣和好,也不知對方生氣夠了沒有的不安,比較恰當。

當年他不認同父親,今天他想認同父親,重演著跟父親的回憶。這是一個價值觀上的和好,可惜來得太遲。不管良多回家借錢,偷錢,還是充大頭給零用錢,母親和姊姊因而訓話抱怨,最後還是以種種的幽默智慧彼此原諒。相反,他沒法得知已故的父親對自己的情感。這份對父愛的確認,對良多而言是一塊缺失已久,到想找尋時卻已無從入手的拼圖。

墨硯與初版書

在電影的最後,良多找到了一塊父親的墨硯。拿去當舖問問,才知道這塊不起眼的東西竟然值三十萬。然後,當舖夫婦拿出他十五年前得獎作品的初版書,那是父親當年賭他將來一定成名而當掉的。

至此,良多得知了父親對他的認同。父親在他身上賭了一把。如果說彩票這種寄於一物上的賭博是一種夢想的話,那本初版書正是一張類彩票,父親寄託其中的夢想,是兒子良多。他用父親的墨硯靜靜磨墨,那是父子真正和解的一幕。

良多最後找到的,不是一幅廉價的虛假名畫,而是貴重而不顯眼,作為書畫起步的墨硯;他最後拿到手的,不是書櫃中看上去經典卻空虛的精裝書,而是被父親承認的初版書。從電影開始到結尾出現的這兩組對比物,有一種把良多對夢想的長久執著返樸歸真的呼應。

本來說著要平分彩票,平等地懷著夢想的良多,最後把全部彩票都交給了兒子。他最終找到了父親作為一名父親的抉擇,這亦是他的抉擇。他接受了父親的寄望,然後他亦作為父親,把夢想權寄予兒子。良多最後穿上了父親的衣服,那漸漸遠去的背影,是他選擇了成為一名父親的身影。

「幸福就是... 不放棄一點東西,是得不到的。」

這句話換個角度說亦是說,即使放棄了某些東西,還是可以得到幸福。《比海還深》的調子中,對於夢想和家人間的抉擇,是枝裕和給了足夠的暗示。良多完全放棄了夢想嗎?相信不至於。就像擅長書法的父親,即使再窘迫亦未典當墨硯。只是作為一名父親,接受了某種現實,為了家人,把夢想收在一個角落。這大概也是良多的抉擇。

「我還沒試過愛一個人愛得比海還深。」母親聽著鄧麗君的《離別的預感》時說。

也許當一種情是比海還深時,已經說不上是愛是恨,而是一種捨離不了,有如落入深海般,始終被包圍、包裹以至包容的羈絆。在種種的人生無奈中始終包容著良多及其他角色,讓苦終能帶點甘的,是親情。這亦是《比海還深》所點題的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