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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自殺不遂

你好,我自殺不遂

原圖見

近日學生自殺的新聞報導較多,許多人關注。除了典型的分析與關懷,今趟有更強呼聲,要求妥當的報導方式。

情緒有受影響,難以認真回覆所有人。我的工作需要閱讀新聞,每日友善地與各持份者互動,甚至給予他們實際支援與勉勵。我喜歡這工作,也感恩有此機會。工作做不好時,與情緒一樣,會積壓而不會自動消失。

無法使大家停止在網上發表勵志故事或抨擊自殺行為,不如分享一些個人想法。特別在一時三刻的關注熱潮退卻前。

1)為何想死?

自小不明白為何要上學面對自處不了的環境,放學也不想回家面對同樣處理不了的家庭情況。學校和家,是一些年輕學生的全世界。中二開始,這念頭變成具體行為的原動力。若說那只是「中二病」、青春期常見的適應過程,也罷。但這的確是過程,可能是終身過程。

後來變成總之好想死啦。「阿樂阿愁在總部彈出彈入」似的,可以符合動畫橋段,但與邏輯無關。

中七缺課太多,引起校務處關注。媽媽接了個電話,翻開被單:「我不管你死!你給我回校坐著,直到高考過去。」

莫名的能量使我從上格床跳下來,直跑到公立醫院急症室。(謝謝途中遇上的司機,沒有像張X人或部分同胞,覺得有東西衝出馬路,趕時間唔理得咁多,直接撞過去先;萬一撞不死,賠償醫療費會很重,都是社會的錯,我們只是小市民甚麼都不懂,碌多幾次,確保死得了。)

原來抑鬱者也會抽水的。

2)衝急症室

「唔好意思,我唔開心,想見醫生。」

護士立刻安排了。一個註腳,若你有急切需要,建議別到廣華醫院,私家門診「頂住先」倒可考慮。否則即使醫務人員多關心你,你都可能在公院輪候到放棄。命運自主,人所共想。但原來自主與不自主之間,有很大空間。進院前,駐校社工、會祈禱的師友、一些防止自殺熱線,都「用」過。他們是好人,但當好人不敵「心魔」,有可能需要多一點「東西」。

煙,典型 depressant,但有時有助減輕焦慮;酒,招致身體敏感與疼痛,不要了;大麻,效果頗為理想。美國藥用開始合法化,但在香港被定義為毒品。若半隻手指公的份量盛惠$750,可能會窮得加劇病情。貴到不會認為是選項。

看來「找醫生」最適合自己。

醫生看來是真正的on call 36小時,很累,還是悉心觀察和量度我手上的新舊傷口。媽媽顯然放棄了本月勤工獎,從後而至。醫生建議媽媽容許當年未滿18歲的我入住成人精神病院。她一邊連聲否定,「我個女點會有病!」,一邊哭著目送我被推上山。今鋪真上山,但不是青山。有時苦忖:可以輕言攻擊別人「你係咪青山出黎架」、「返青山啦你」、「你要落地獄」、「祝你老婆仔女無好死」、「女姦男殺」的個人或群體,是否更有需要入住精神病院。但可能他們是社會大多數,床位未能滿足他們的需求,因此分隔我們,會比較方便。

抽水,總好過抽泣。

院內治療過程,有機會再說。不及《飛越瘋人院》、《我有無問題》般刺激,但院內還是院外的人比較「無問題」,值得再三詰問。與其說是治療,不如說是暫時從中學和家中逃出,不按紅日,強制放假幾星期——我猜不少讀者心底裏有想放個這樣的假期。可肯定的是,疲累的公立醫院醫生護士、備餐嬸嬸、有各種病症的院友,不是完美,但是天使。比起許多衣冠禽獸,他們像天使就是。

出院後,媽媽和我的關係徹底改變。「出冊」前,醫護對媽媽講解我的情況。子女的說話與心意,或許出於家長的自尊,或許基於摯親的倫理基礎本來就不是理性,家長未必聽,聽了也不深刻。但他者的分析與關懷,可能更能得到家長的認可。若你是如此,就問問要不要陪子女看醫生吧。你想看見我們看醫生,抑或想看見我們生不如死的走動著呢?雖然心裏那句是:有時需要看醫生的,是家長呢。誰陪誰都好,若有這機緣,一起去囉。

3)接受治療

有位中學同學,聽說他中五後就直接工作去。他總是潮童模樣,不受規條束縛,我暗暗生敬。雖然中三就開始在不同地方打工,但我不敢走他的路。現在誰是廢青?如果有,是我。抑鬱呆坐,典床典蓆,挑戰自殘底線,佔據中學歲月中可觀部分。無心向學,但的確進了本地較知名大學,滿足了大部分被誤稱為「三姑六婆」的社會期望。

除了丁點虛榮,大學師友也是一群賢達、好人以外,只有一屁股「關窿」隨身。——所以你不要誤會我「上過岸」就風涼。虛榮感與「關窿」真的對不想死的抑鬱者沒有絲毫幫助,倒是多了「一死以清咭數」的動力。誰說上到大學就掂?大量真人真事告訴你,此刻是否上到知名大學、心儀學位,根本無關痛癢!你還要多少案例才相信?

提起大學,也明白部分精英朋友對西醫乃至情緒病的界定,非常有保留。的確,以抑鬱藥為例,越食越痛苦的人,我認識;越食越堅強的人,未聽過。然而,到底西醫只會盲目開藥,抑或是給定的(given)聆聽者,主要視乎我們如何自處與應用。我們都不是一塊鐵板,未親身接觸過的,就不必太想當然,亦不僅以自身的經驗作為判斷他者處境的準則。無論對精神科治療有何定見,請尊重我們獲得適用於我們的治療方法,甚至鼓勵我們去執行自救的選項。

主診醫生在我狀態理想時,總會以他疲累的坐姿提一句:「可以唔使食時,就唔好食喇 ^.< ~。」

由開始失眠,對所有失去興趣,自殘,久宅不起,入精神病院,出院,食藥,OD,入院,出院,自殘,食藥,戒藥,入院,出院......眾多篇幅短小的「一名女童/婦人/有人企圖自殺送院治理」即時新聞報導之中,其中一些是自己。特別記得有一晚,感謝「預知」半夜樓下將有記者拍攝的醫護人員,事先給我戴口罩。亦感謝當時的斯文好友對記者「耀武揚威」——「行開啦!影乜_野!」

即時新聞有時毫無營養。希望傳媒上頭別再壓榨手足,為了爭競點擊率而向讀者拋擲垃圾。雖然道德可能感召不了資本,或者說:你的道德不等如我的道德。但你看看人家 BuzzFeed?脫胎自 HuffPost 仍可再創新猶,講平權,講政治,名譽金錢一起賺。儘管有大量以消費為綱的片斷,都能令人會心微笑(「大家都是搵食姐和搵食哥」嘛,我明呀)。不一定要附和現成遊戲規則?

爾後就沒有OD入院。原來我打算隨手丟棄的生命,有人珍惜。那我也環保一點,以示尊重吧!——若果爛笑話可以暫時留住你,我還有很多貨,你可以抽空與我交流。當然若你已看破紅塵,光榮而有尊嚴地自我了斷,我是不會留你的,甚至會恭喜你。釋迦牟尼都做了差不多的事。我對所有抑鬱朋友都表達這個意思。

「我想死但我不想死」,我們就互相挽留。

4)這不是荷里活片的愉快結局

中二起的13年,每次醒來只有幾件事必然湧上心頭:搞錯,我仍是同志、搞錯,仍然「不開心」、搞錯,又醒來。然後才是:「不想再麻煩所有人包括自己,一了百了」;或「既然無奈地醒了,今天有沒有力氣做些利己利人的事?」工作表現及人際關係,普普通通。極幸運是家人和朋友,以他們自己的方式給予關懷和諒解,自08年確診,只要有力氣去想,認真閱細碎的生常,總會發現寶物。猶如有人送你一張ATM咭,你可以不用。但當你用,都讓你提取。

我會向摯友聲稱媽媽有OCD:家居整潔,一塵不染,不容許我洗完的碗碟有一顆污垢,雪櫃裏的物品排列成一個個方塊。當然沒有人為此呼籲她「看醫生」,因為考慮求診的關鍵之一,不是症狀清單,而是有否為日常生活帶來難以承受的負面影響。

18歲起,不理劏房多小,沒有租務管制的租金多瘋狂,都在外面住。前年久別重逢,一家三口逛街,我說自己前一天沒洗澡,媽媽壓力大得終在路中心呻了一下,然後先行回家。她可能有異能看得見我衣服底下的所有污穢(哈)。

我們是新移民,媽媽早年堅拒社署建議申領福利,每天工作十多小時。長假期帶著我們兩顆豆丁,大包細包物資循羅湖帶回老家。機器捲過她的手,化學品灼過她的眼,逃避付款的車主在停車場撞過她。現在50零歲,雙手皮膚裂開,有時見血絲,伴隨一些婦科病。她後來一直自責,沒有貼身照料女兒成長。

那麼獨立自主、喜愛閱讀、被稱為秀麗的農村女,要不是文革、鄉音、遭遇欺凌,然後硬頸一人帶大兩個女......她現在會怎樣呢?沒有如果,我們現在就是我們的處境。

突然有把聲音說:「那不用擔心,她沒有呃福利,又移民多年,可以說是有香港精神,是香港人。放心,我們不會趕絕她,甚至會讚賞她。」

我才不信呢。20年前,警察常在街上查我們證件,工友鄙視媽媽口音,同學笑我大陸喱,傳紙仔談論。直至「左膠大愛包容」老師發現他們的討論,制止他們。因此大家不用對目前的港中撕裂畫面過敏,因香港人大體上沒變過,有大愛包膠好人,有內化法西斯。改變的是形勢與及鄙視的層次。在「鬼上身戰爭式排蝗」以外,我認同和身體力行支持港人優先的政策倡議方向。

當然我不太想承認這種「你是不是香港人,你姐是呃福利」的便宜質問,可能引導一名媽媽自決放棄倍伴女兒成長。然後我們說她是自決的,她仆街唔好喊。
 
5)若這是遺書,會不會好一點?

一如多數人,我較關注自己的感受。但家人朋友,是有捨不得。希望準備好自殺的陌生朋友(frenger; friend+stranger,似乎很適合形容我們的關係),斷估你其實不想家人朋友突然大受打擊。雖然這刻你可能說:「已經不重要!我已經不介意了!而且他們衰到唔恨!」

假如他們衰到唔恨,為何你要死?不如你更換家人朋友?其實你可以的。你知道你可以的。學他們講「既然死都得」,為何不可換家人朋友~我花名叫「肉醬意粉」,咪又係咁。你也會不會有少少覺得,不如環保少少,別浪費自己呢?

不管甚麼,就是那一點點牽繫,你這刻捉緊它,以後可以是一往無前的自由。你可能說,其他人無論多親,都不明白你。但請你考慮:另一個自殺不遂,類似生不如死的人,可能真的明白你。而我在你面前,僅要求你考慮「現在,今次,先不要死。——除非你正準備死得光榮,輕鬆愉快,了無罣礙,將殘酷世界的尾巴留給我們。那我深表欽敬,也不會請你考慮甚麼。」

我不是談判專家,也沒有責任或能力去使你獲得生存意志。只是以抑鬱者身份請你考慮:這一刻,唔好死。

若問我「胡不乎死」——講咁多,說抑鬱,為何不乾乾脆脆去死呢?答案會包括:我未抽完水。

一、公立醫院

因為巧合,一剎的能量,又衝進人不多的急症室,再遇上一批認真看診的醫護人員,才及時受惠過。未死,有力,即使死淨把口,也不願置身事外。

資源分配不當,肥上瘦下。精神科或要輪候三年才可以見醫生?三年您猜我可以死多少次,或者自殘到一個怎樣的地步?我可以搞跨多少個工作計劃?我可以搞減兒女多少次(如果我是有產後抑鬱的婦女),令他們的童年蒙上揮之不去的陰影?整個社會成本有多大?

二、傳媒

為了銷量或上頭的無厘頭政治任務,可顛倒黑白,頭版亂入,社論人格分裂。但又知道,那麼多傳媒人在為公義和有質素的報導奮鬥。申請做時事記者的求職信,從未有回音,但我的第一志願,仍是當個做得對的記者。自己做不來,也會想看見它有水準。

三、還有性傾向歧視立法呢?多少年了?

四、吳得掂

傳媒邏輯、教育政策、所謂代溝、社會氣氛、網民集氣、已發展地區常態,炒埋一碟,同學壓力有可能面臨集體爆煲。我懷疑抑鬱朋友,以及抑鬱友的摯友,早已發現copycat趨勢。印象中有些學生組織,早在超過一個月前,已為此書寫、製圖。

然事已至此,吳克儉做甚麼?夠不夠?他真的是辦教育的前輩嗎?天,我那麼溫和都無法相信,香港人仍然容許他統領香港教育發展。

請問,他可以下台嘛?教育不是他一人的責任,他下台也不能將學生帶回來。但他對香港教育的遺害,從破壞政府教育工作形象、欠缺識見至言不及義,還需要多少才夠?若局長是個懂教育、愛學生的前輩,教局的反應會否及時一些?

老師、校長、社會工作者,在您們需要處理的深入數據和複雜行政程序以外,您們的心不痛麼(甚至您自身也是抑鬱)?如果吳克儉不可持,如果家長當下處理不到,如果他們同齡的朋友難以進入這種語境,您們很可能是同學僅餘而真實的救生圈。

想想,沒跳下去的,是身故者的多少倍?眼前的同學們,純真的微笑或反叛的神態背後,是甚麼?這是長遠的、結構的問題,不應變成「近期天氣反常,加上食開條水,就日日報導鋁窗跌落街,將會凋淡」的情況。希望您們胼手胝足,自己學生,自己救。還有民主派人士及團體,懇請您們夾實教局,但亦不要等埋教局。為甚麼指明民主派人士呢?個人較為信任民主派人士的真誠。如果你不同意,就去做你該做的。

6)動L勝萬金

「我不管你死!你給我回校坐著,直到高考過去。」在媽媽這樣說之前,早已這樣想。即使身在校園,看著課室的窗櫺,只想從夾縫之中飛出去。每天見證同學活出精彩的青春,也只懂伏在案上垂淚,裝睡。說好的約會,能否出門應約,是核心問題。後來,不如不見。感情關係,擦出火花不難,無以維繫;久而久之,單身最省心。畢竟大家的角色設定與《愛的方程式》中的主角,有明顯距離。

記得有次在白車上,中年醫護說:「我以前常常看新聞。你想開心?不要看!食煙?我食左幾廿年,一手丟開就無再食!無再食!」然後他在半小時的車程中,向我和發呆的年輕醫護,侃侃而談他的「重新振作」故事。還以我做人體教材,舉我的手,指我的臉,講解心跳等讀數,向醫護展示抑鬱人士的可能身體特徵。

「任人魚肉」的我心諗:大叔您很勵志。很勵志。

抑鬱與脆弱可以成反比。例如我不介意陰森,不介意獨處,不介意任何機動或刺激遊戲,不介意昆蟲動物,不介意花名叫「肉醬意粉」,不太受對基層新移民的鄙視影響,不怕隨時要出櫃表達同志身份。彷彿我們來到這地方,理應要做嚇人的生存者,有點像蝗蟲或蟑螂。參考他們可能的說法「連死都唔驚」,的確可以因此而近乎勇。

條件反射或者純粹良善,準備自殺之前我們還可能笑臉迎人。快樂可能永遠不再是我們的。可能我們不再需要強求開心,更加不再需要強求別人明白。谷在胸口,卡在喉嚨,想哭但沒有淚,或者流乾了,無人瞭解,甚至加上一腳。跳下去,肉身散射,重於宇宙的壓力,頃刻瓦解。這是在天台或露台往下看時的常見感受。部分抑鬱友,難以言說一切。彷彿只有「個人實晒」或「自我解放」兩條路可選。你問我,開解我,很有心,多謝。但我已經不懂以言語回應。

「郁」是重要的,心動抑或行動都可能有用。因沒有伴隨其他明確病症的自殺者在採取果斷行動前,可極簡單分為兩個可能狀態:一、激動;或二、那一刻對所有人與事失去感動的能力,所謂「萬念俱灰」——不一定不開心,更可能是沒有感覺。既然「沒有感覺」,死與不死,似乎沒有分別。既然「沒有感覺」,我殺自己,而不是無差別地傷害其他人,其實是內歛而文明的。

如果你認為這些時刻,有個人捉你起床、洗你的臉、或要你打篇東西(不是功課)或打鋪機釋出部份壓力,是有幫助的。那你要在狀態較佳時,向親友講定你的臨時需要。見你唔妥,就以妥當的方法「郁」你。固然,懇請非親人系列的男女朋友在這樣的時刻照料你,可能最終會形成嫌棄。有關風險可能需要持續改良的期望管理,亦終須自己埋單。

7)給家長的情書

有位尊敬的老師曾說,家長與子女的關係,可能是「昨天你是他的全世界;明天你走不進他的世界」。我希望家長願以最大的誠意,成為子女美好世界中,終身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我現以「有社會經驗」、「吃過苦」的成人身份對你——家長說:你不會妄求十來二十歲的孩子,真正理解你的兒時刻苦,甚至在爭吵或張力中,能主動開解返你轉頭吧?若你成長的課題是生存、名聲、家庭富足;我們的最大課題可能是精神滿足、前途自決。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只是在一個奇異的交差點中徘徊,然後撐起身以冗長的文字輸入,延緩自殺的慾望。變相要給你寫情書。

正正不要求無限的遷就與呵護,而是承認你也有不明白的領域,但你願意成為你孩子的靠山。如果你自問力有不遞,不能做靠山。那就,在他旁邊,一起行一段路。

若果,都太遲了,或都不是我們所能共鳴的語境。那也請你明白,我們的死,使我們獲得真正的休息。你們有權不開心,但不開心一下下好了。之後還是要,好好活著。你想想,為了我們,你付出了那麼多,也本來打算一輩了的付出下去。因此,我們知道,你會很努力地,答應我們,你會讓自己快樂。

眼淚暫止時,別忘了,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