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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回應徐承恩的〈揭開情愛感覺的神話〉

想不到一則離婚小新聞會引起熱烈討論,幸好討論焦點不是針對當事人,而是反省婚姻意義。徐承恩君在九五二期 發表〈揭開情愛感覺的神話〉,回應早前陳秀芬醫生的〈岑建勳和謝寧離婚的啟示
(九四八期)。徐文要旨是,「若有人以為培養情趣,或是重拾愛情的感覺便可以解決當代社會的婚姻問題,這
卻是妄想」,徐君認為浪漫戀愛並不是婚姻的必要條件,他說了一個馬克斯主義式故事:人們在資本主義經濟下被
逼走進城市居住,在使人異化的機械生產裡為了重尋自己的獨特性,便開始對婚姻有奢求,消費主義又從中作梗,
令人常萌生「重新選擇」伴侶之意。徐君的願望是人們看見婚姻「不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陌生社會裡被
異化的人能被充權,建立社會網絡,以至公民社會。他暗示,今天基督教高舉家庭價值到一個地步忽視社會影響, 是被某些老土神話騎劫,當拋進垃圾筒。

我認同當代婚姻困難不是單培養感情可以解決、人對感情的看法有受消費心態影響,然而,我認為徐君受馬克斯主
義式(或作針對資本主義)分析影響太深,看得偏頗。我懷疑資本主義的罪名並不成立,消費主義則流於片面。本
文分為兩部份,第一部份分析徐君的社會主張,第二部份提出另一個角度看婚姻。

1.1 制度的必要

首先,心理學和社會學研究曾指出,即使在原始部落,只要群體人數超過了一百五十,人們都會由倚賴親友關係轉
為訴諸繁冗的形式制度(這樣的制度自然就會有非人化傾向)。英國教會就曾有報告說,理想會眾人數是少於二百
人。人口和制度必要性似乎比某個經濟制度是更根本的。徐君說資本主義逼使人們進入城市居住。然而,假如沒有
資本主義,人們是否就不會進入城市居住或不會聚居而出現城市,不會在那人口密集的地方出現使人異化(或非人 化)的制度?

1.2 現代人對婚姻的訴求

徐君說:「在這種異化(Alienated)的環境中,現代人產生了兩個互相的訴求:一方面他們希望能展現
其獨特性,使他不致為人海所掩沒;另一方面又希望有人能毫無保留地接納及欣賞他們。」且不管人們是否被資本
主義逼進城市生活,也不問機械生產工序是否可歸咎資本主義,究竟為甚麼現代人會有這兩個訴求?徐君怎知道在
農村共同體的婚姻裡,人們就不會想展現獨特性和要求對方毫無保留地接納及欣賞他們嗎?即使那裡的婚姻不講任
何意義下的戀愛/情趣/浪漫(簡稱愛戀),也不一定是沒有這兩種訴求的。他是否對所謂農村共同體有太多假設
,以致帶出來的跟當代婚姻觀的強烈對比太過虛構?如果農村共同體的婚姻真的缺乏這兩點,那還是一個美好的婚
姻嗎?(這牽涉到愛戀對婚姻的意義,是徐君要鞭撻的,見下文2.1的討論。)

1.3 選擇和選擇的想像

我認為徐君指出人對感情生活的慾求多了和受消費主義影響,是有理由的,但他卻被自己那揮不去的批判資本主義
議程所影響,不能好好發揮。就連陌生感和異化的課題也是捉到鹿沒有脫角。我們可從地域流通看陌生感和異化(
非人化)的。或許是因為人口膨脹,或許是交通發展,或許是為了到城市找工作,或許是奴僕制度式微,或許社會
強調多了自由,城市內和跨地域的流通提高了,從古代到近代,從近代到當代,人們在一生裡接觸的人比從前多出
了數十以至數百倍。徐君批評當代「偶然一天於茫茫人海遇上你」的那種愛戀時,似乎沒有為意一個事實:即使沒
有愛戀,自由地在人海裡相遇仍然是愛戀婚姻困難的來源,且是一個近代和當代才出現的困難(農村世界並沒有人 海)。

除非全部婚姻都是被父母指定的,當代人即使沒有受消費主義影響,沒有特別強烈的孤單感需要有人無條件地接納
自己,對尋求戀愛婚姻對象仍要面對選擇帶來的失落和茫然(可想想那些對消費有戒心的當代基督徒)!即使你要
求不高,你還未開始追求某心儀對象,一個更好的就出現了。甚至不用那更理想的人出現,人們已懂得提醒自己:
「可能會有更好的出現呢!」流通現象越發普遍,這些選擇的想像就越發真實。漸漸地,人跌進了前所未有的想像 與現實的痛苦拉扯。

1.4 文化多元與選擇空間

這拉扯因著多元生活方式而白熱化。即使在一些很基本的人生價值觀上,人海裡各人的看法迥異;即使在一些很基
本的生活必需元素裡,如教育、工作、衣食住行、口味,社會都提供了無數的選擇。農村社會的人不會為進入擁有
一流社會學學系的大學而遠走他方,不會為工作而移居(我到了美國讀書後,看見人們的戀愛婚姻要嚴重受制於他
們在教育和工作上的選擇和時間表,就特別覺得居住在細小港灣的香港人在這方面曾經是很幸福的)、不會煩惱可
否考慮異教徒作配偶,也不會煩惱如何與不同政治立場的人一起生活做朋友(這點徐君應該會有共鳴)。這些都是
很基本的生活取向相異之處,相信即使是最追求簡樸生活和最痛恨消費主義的人也不會說人們為這類選擇而懊惱是
不好的消費心態。讓我們承認,今天人們在擇偶一事上要做的客觀和合理選擇,及選擇的想像,遠比近代和古代的
多,消費主義帶來的挑剔選擇和不持久的心態,只是故事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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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到下半部前,暫且作一個小結:當代婚姻問題不宜怪罪資本主義,複雜的行業分類和分佈、教育的重要、宗教信
仰分歧、政治立場分歧等,構成了人們擇偶時必須要作的基本選擇,而這些選擇和選擇的想像完全談不上是消費主
義。徐君所提供的,不是一個合乎社會學和歷史的描述,倒似是他一直以來批判資本主義、批判單講家庭不講社會 的言論(參徐君〈超越「家庭──社會」之爭〉,及我的回應,第八九四及八九六期)、和提倡公民社會的一個論述配套。然而,他指出人們心靈對關係的渴望提高了、人對感 情生活的看法有受到消費主義影響,我認為是正確的,我只是認為他的分析不足、片面和偏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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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神話方法論

徐文說,歷史裡人口絕少的上層人士才會談愛戀,甚至是在婚姻以外談的。他沒有明言但卻常有暗示說,歷史裡構
成人口絕大部分的非上層人士裡的婚姻,都是沒有愛戀的。這引來不少網上討論,主要有兩點:一.究竟從前的人
是否不談愛戀而只談婚姻?二.究竟徐君批評的愛戀是甚麼意思?有關後者,我在網上回應了,指徐君意思太含混,此不贅。有關前者,我也不打算談,因為我和那裡的論者均沒有足夠相關知識,談這話題 只會是瞎子摸象,惹人譏笑。

但我想提出一個更根本的方法論問題。特別是在基督教思想下,即使浪漫(甚麼定義都好)只是「近幾百年的產物
」這講法在社會學和歷史上是成立的,為甚麼其對婚姻的必要性和應然性就可以被否定?不難想像,有人可以說,
或許,愛戀(應然地說)對人的心理和婚姻確是必要的,或許,享受愛戀和共諧白首本來就是神設立性和婚姻的用
意,只是從前人們因著經濟價值、政治交易和錯誤的男尊女卑觀念等,貶抑了愛戀這部份;隨著科技、交通和經濟
進步、社會制度更迭、及兩性關係的反思,人不用花那麼多心思維持其生物生存,自由往返和結交的空間亦多了,
開始談平等和自由,在選擇配偶上有多一點自由,對戀愛的嚮往終於出現了。這可以是一個好消息,因為可貼近一 點當初的創造秩序!

況且,徐君指出「情愛感覺的神話」的同時,他自己似乎也擁抱了另一個神話。徐君希望人們明白婚姻「不是生命
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再加上充權和消解非人化的異化,便能更好地面對當代婚姻危機。然而,為甚麼要相信婚
姻「不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個沒有家庭的社會存有?單講自我價值或社會貢獻就足夠?這有點像個體
自我實現的現代啟蒙神話,須知道視追求個人事業和理想為更重要,也不過是「近幾百年的產物」。而且不要忽略
,這個神話是對情愛婚姻神話十分不利的,當人們接受這神話,越來越強調自我實現,豈不是更有理由輕視婚姻戀
愛對人生的意義麼?套用徐君的手法,我們亦可質疑當代人(包括徐君)是否太受昔日少數貴族和思想家的玩意影
響,以為人人都有一個很偉大的生存目的(例如願望畢生追求社會公義),追求到一個地步不惜犧牲感情生活,甚 至騎劫基督教召命觀。

當然,這批評沒有說誰擁有了永恆真理,讀者可反過來質疑究竟基督教是否真的支持愛戀作為婚姻的應然必然元素
(本文對此無意定斷)。讀者可以用上兩段扭轉徐君所說的神話的方式,扭轉「基督教視愛戀為婚姻的必然元素」
的神話。看見了嗎?解構神話的同時,可會是在建構神話!

那麼,究竟誰是誰非?宗哲點說,除非我們認為宗教思想沒有半點超然性,純是文化產品,否則,歷史實證總不能 告訴我們甚麼是必須和應該。徐君的主張在方法論上有根本的錯誤。

2.2 另類愛戀婚姻故事

最後,容我用另一個角度縷述愛戀和婚姻的故事,因為我不想整個回應只是在邏輯地分析徐君的論點,而沒有指出 當代人對愛戀婚姻的一些處境,我亦不想讀者一面倒地受某種文化判批論述影響。

如上所言,或許,愛戀對人的心理和婚姻確是必要的,本來就是神設立性和婚姻的用意,只是從前人們因著經濟價 值、政治交易、低劣交通技術和錯誤的男尊女卑觀念等,貶抑了愛戀這東西及其可能性;隨著社會發展和進步,人 們對愛戀的嚮往終於可以實現了。

可惜的是,在多人聚居之處(城市)卻又有別的煩惱。由於生產機械化、人口激增、物質資源調配等,社會制度變
得複雜,生產分工繁瑣,人們交往不再倚重親友關係,陌生感出現了。但事情是有兩面的。在都市化的社會裡,我
們可以不用帶刀槍出門,是因為社會裡那冷冰冰的制度裡有維持治安的警察;我們可以不用帶食物出門,是因為社
會的經濟體系讓食肆生存;我們有道路可行,是因為接收我們稅項的政府在舖路……其實當代社會裡互相倚賴的程
度,很可能是遠勝從前的,尤有甚者,今天的人即使不是個別地認識你為朋友,也仍願意在某種制度下成為你會倚
賴的人。從這意義看,不用做終生服侍貴族的次等人,人們能有多一點自由追求他們喜歡的生活,卻又能同時藉社
會的制度互相支持,可說是人類文明一個很大的成就。

文化變得多元,人們在很多根本的事上沒共識,擇偶時就不得不考慮一大堆條件;另外,還有發展自我和實踐不同
價值的美好理想。不管願意與否,不管是擇偶抑或其他事情,當代人一生要面對無數的選擇和選擇的想像,這令我
們對選擇和委身有著前所未有的猶疑,堅持的代價也遠比從前的多。

人們要學習建立制度、活在其中和改善它,要學習面對自己和別人的醜惡帶來的苦罪,包括各樣結構性罪惡,更要 學習面對這些東西為感情生活帶來的變數,包括消費主義帶來各樣的挑逗。

讓我們暫且放下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多想這些社會現象和人類生存處境。人類的痛苦源於對眾多美善那可望不可即
的追求和嚮往。愈多選擇和選擇的想像,這痛苦就愈強烈。人口愈多,社會愈互相倚賴,有道德感的人的擔子就愈
大,這痛苦亦會愈強烈。很無奈,愛戀婚姻變得困難,人活在此世,活在這些處境,就不得不被各樣東西牽扯。無
疑,消費慾望是要批判,但人們因著嚮往各樣美善而有的痛苦,卻不(全)是消費慾望的惡果。

這些無奈和對彼岸的思念未必是壞事,墮落世界不能帶給我們的東西,可能正是要把我們的目光指向永活的主,神 學點說,如特雷西所言,人生處境有我們的語言和思想不能承載的詭譎異常一面(uncanny),展現了真理 ,讓人去思想生存。

這就是我想講有關愛戀和婚姻的故事。它不完整,沒有答案,不是結語,無意跟甚麼理論和論述掛鉤,只是意圖擴 闊讀者的想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