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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頌華《從絲路的盡頭,開始》/高加索篇(上)

鄒頌華《從絲路的盡頭,開始》/高加索篇(上)

穿過伊甸園的列車

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在政治上不共戴天,人民老死不相往來,也連累我們不能直接過境而必須再次取道喬治亞。喬治亞也深知其地理位置得天獨厚,貫通土耳其、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三國,所以坐收漁人之利,簽證費開天喊價。我拿著的過境簽證已失效,故必須到駐雅里溫的喬治亞領事館重新辦理簽證。

領事館的簽證官建議我到醫院拿健康證明,理由是外交部要求香港旅客入境前都要出示健康證明,以示沒有受SARS感染,否則邊防人員有權拒絕我入境。而一張健康證明要六十美元。

奇怪!上次從土耳其入境,情況雖然慘烈,但邊防也沒有要求什麼證明,倒是向我要「路費」,我要簽證官澄清健康證明是否必須。

但她支吾其詞:「我也不知道。不同的邊防有不同的規則。他們的事我們無權過問。」

她的回答真是坦白得要命!就像是領導人下命令,但下屬依不依又作別論,沒人管得了。正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我決定不拿任何證明。邊防若再為難我,證明書不外乎是一張廢紙。而且,賄賂也用不著六十美元!

往第比利斯的列車在黃昏七時開出。火車站大堂和候車室都是空蕩蕩的,四處昏黃,椅子上是一抹子灰。我們的腳步聲在車站內發出空洞的回響,我還是第一次踏足如鬧鬼般的火車站。

列車比原定時間遲了十分鐘開出,車廂中就只有我和Guy,而別的車廂好像還有五、六個人,他們不時在各個車廂中走動。

車廂中的桌子和臥鋪都是一抹厚厚的塵埃和油漬,用手指輕輕按下去,已有一個深深的印痕。乘務員寧可閒來修理指甲,也不願打掃,反正乘客稀少,沒有什麼大不了。

暮色之中火車一直沿著與土耳其邊境接壤的小高加索山往北向上攀爬。夕陽落在阿拉勒山主峰背後,天空沒有雲霞,只有淡黃的陽光斜斜地射向蠕動的列車和雋永的雪山上,天際泛起一種古老的色調,而列車也響起孤獨的鳴笛,和應著那沉沒於雪巔之間的斜陽。

夜幕,在瞬息間降臨。

乘務員發棉被給我們,被子有一陣強烈的酸臭味,我乾脆把它丟到隔壁的床鋪上,拿出自己的睡袋。

入夜後我上了一次洗手間。由於沒有電燈,我唯有用手電筒照明,弄得十分狼狽。當我返回車廂時,發現有兩個男人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地在我和Guy的臥鋪附近徘徊。

不妙!我在拿手電筒時,大意得把隨身錢包和照相機都放在桌上!

我急忙將手電筒的燈光射向兩人,飛奔回去。

他們卻若無其事地走開。

Guy還在熟睡,根本沒發覺有人走近。幸好我及時回來,錢包和相機原封不動,我鬆一口氣。

我在朦朧之間昏睡過去,到凌晨二時被吵醒,原來是到達邊防檢查站。我們順利出關,列車半小時後便再次進入喬治亞國境,兩位邊防官員在我們還睡眼惺忪之際已把入境印章蓋在我們的護照上,並沒有向我要什麼健康證明,只是口頭上問我的國籍:「UK?」

英國國民海外護照的封面與真正的英國護照無異,我點點頭,不作解釋,反正對他們而言都是一樣;而且在瘟疫時期,香港人,碰不得,最好別讓人知道你的國籍與疫區扯上關係。他們無視猖獗全國的綁匪,卻視香港人為比恐怖分子更嚇人的瘟神。

我小心翼翼把護照再收好。想不到,今次入境如此順利!

列車因海關檢查而延誤兩小時。我們的行李沒有被檢查,車上乘客也不多。在夜幕中不曉得在搜查誰人的東西那麼久。我在半睡半醒之間也懶得去理會發生什麼事。直到清晨七時,車窗透來絲絲晨光,列車乘務員粗暴地踢著我們床鋪,然後說:「已到達第比利斯。」

普羅米修斯的眼淚

我們再次回到納西太太的家中休息。我感到火車中那陣發霉的味道仍留在身上,打算先洗澡。不過,要洗一個熱水浴,對喬治亞的人民而言並不容易。

納西太太家中的水龍頭能經常開得出水,已算是一件美事。不過,從高加索雪峰流下來的水冰寒刺骨,要洗澡就必須用發熱線把水燒暖,大約需三小時。不錯,是整整的三小時!所以你得在洗澡前三小時就要告訴納西太太為你準備。喬治亞的電費昂貴,要洗澡就必須額外付一美元作熱水費。而且全國供電不穩定,停電是家常便飯,家家戶戶也常備洋燭,好使停電時能照明。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在喬治亞卻變成珍品,一滴水、一度電都不得浪費。一國之首都如是,國內其他地方更不消提。

休息一天後,我和Guy離開第比利斯,沿著通到俄羅斯新西伯利亞的喬治亞軍事公路(Georgian Military Highway)往北走,攀上阻隔歐亞的天然屏障大高加索山。她為想像力豐富的古代詩人提供了締造神話的優美環境,希臘神話中尋找金羊毛的故事也是從當中的靈山秀水中孕育出來。

路上,我看到一所又一所精緻的教堂,茂盛的田野和平靜的小村莊。車子愈往上爬,窗外的山色便由青蔥轉為冰藍,然後再轉為雪白。迂迴的公路旁邊有一條條結霜的小溪,然後又匯聚成冰川,車子刷過冰河,一拐彎,險些掉下山谷。回頭一看,冰雪融化成的溪水正往下流,洗刷著險要的公路。

來到海拔二千米的山地,舉目四望,都是雪山,但山頂又露出點點的綠,白中帶綠的波浪一波接一波往車後翻去,展示在眼前的,就是那曾經懲罰過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的刑場──大高加索山。他盜火給人類後,受到宙斯的懲罰,被綁在我眼前的大雪山上,永遠地受著禿鷹啄食肝臟的酷刑。沒有人會聯想得到,天神的行刑場竟會是在一座優美的雪山上,怪不得通往刑場的路,永遠都在流淚了。而且,山上還有一所遠離人煙的教堂,伴著普羅米修斯的靈魂安息。

三小時後,我們到達軍事公路喬治亞段的盡頭卡紮比基村莊(Kazbegi)。村子二十公里外有一個十三世紀中,帖木耳西征時建立的堡壘,現在成為分隔喬治亞和俄羅斯聯邦車臣印古什共和國(Chechen Republic)的座標。

車臣,一個在新聞中永遠和戰爭及恐怖活動連在一起的地名,想不到我和她只有二十公里之距。

其實不只是車臣,她的近鄰印古什,還有喬治亞北部的各邦也鬧獨立、鬧分裂,窩藏恐怖分子,造成難民潮,神聖美麗的高加索山,如今沒有片刻的安寧。

卡紮比基村位處幽谷中,四周被高聳的峰巒環抱著,絲絲清溪從山上流向山谷。村子被河水分成兩半,原本渡河的木橋已斷裂,現由一條鐵橋取代。村民並不多,都以放牧或小生意為生。上年紀的婦女仍穿著傳統的鮮豔服飾。除了小教堂內一位修士向我們施以微笑外,其他村民都不曾跟我們談話,他們都以充滿懷疑的眼神看我們,又或是三五成群地竊竊私語。他們是不習慣見到膚色不同的外來人,還是動蕩的局勢叫他們不再信任非我族類的人呢?

喬治亞除了漂亮風景外,不論是日常生活所需,或是全國政治局勢,似乎都糟透了。人民好像一出生就要背負著十字架一樣,眼睛透出來的不是飛揚的神釆,而是一種絕望的吶喊。土耳其的小孩子總是歡天喜地的;但在第比利斯,甚至是這個優美山谷中的小孩,他們都一臉木訥悲愴。的確,他們的二十公里外就是世人止步的地方,活在地獄的邊緣,又怎會看得到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