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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文化回歸

(上)

「回歸」二字,用在文化上,難免有些誤導。一般總是把這兩個字想像成一段很具體很有情節的肥皂劇︰一個紅鬚綠眼的惡徒強行從一個弱質女子的懷中搶走她的新生兒,那孩子長期在異域成長,不只不知親生父母的姓名,不知祖邦的風土人情,甚至還習來一口蠻荒島語,自以為是那惡徒的親生子女。

後來正義終得發揚,冤情終歸平反,早非當年吳下阿蒙的母親不再是弱質女流,而是一位仗劍走天涯,門下客三千的大俠,當日作惡的匪徒只好把那搶來的孩子雙手奉還。

由於有這樣的劇情藏在意識底下,大家認為香港這孩子必然有重新回到母親懷抱的尷尬與猶豫,甚至抗拒,他不知道自已的真正身世,他那口夾雜著英文的廣東腔一時之間轉不成標準的普通話,習慣了外邦人的生活也使得他適應不了「國情」。但他到底是個給英國人搶走然後養大的可憐小孩,因此需要給他一點時間一點教育和一點鼓勵,遲早他會「再中國化」,變成不再離家的中華子女。

如果事情真是這麼簡單,那就好辦了。可惜這只是齣空想出來的肥皂劇,歌唱得再長,戲演得再多,也不能取代真實。真實是主流香港人從來沒有否認自己的中國人身份,也從沒有誤認自己是英國人。比起大陸上的同胞,他們只不過覺得自己是種不同的中國人罷了。

曾經有一段時期,很多西方和日本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與漢學家來香港尋找「最正統」的中國標本。

他們在新界的元朗和上水尋找廣東最傳統的「神功戲」,研究傳統大家族如何透過祭祀表演奠定自己的社會權威。

他們在西貢觀察南方漁村的經濟網絡和生活風俗。他們又發現直到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有些村落竟然還在默默奉行「大清律例」,不只六時之後禁止外人入村,甚至可以公然娶妾。

這些學者來香港不只因那段時期要進大陸很難,而且是因為中國政府不准大家拜年的時候,香港人仍然放鞭炮送紅包見面必道「恭喜發財」。深圳河北正在大破四舊掃除迷信的時候,黃大仙廟依然香火鼎盛。

北邊打倒孔家店,南方這個小島上則有一家新亞書院,唐君毅、牟宗三、錢穆和徐復觀在此打起了「新儒家」的旗號,開館授徒。如今在法國思想界相當走紅,大陸也正陸續出版其著作中譯的哲學家于連(Francis Julien),當年就是專程來香港學習中國思想史的一個留學生。

200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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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文化回歸(下)

你怎能說香港人不知道自己的中國人身份、不熟悉中國文化呢?當文化大革命正達高峰,香港的中學教科書裡還分明印著《出師表》與《滕王閣序》呢!至於那口極不流利的普通話,香港一些文化人津津樂道的故事是,粵語曾經差點在國民政府時期被訂作「國語」。

很多小學生在學唐詩的時候,老師們會向他們說明為何用粵語誦念會比普通話更諧韻,更有盛唐遺風。

英國人殖民香港的手段與葡萄牙人大有不同。

英文的確是要學的,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它還是唯一的官方語言,屏障了很多不通英語的老百姓向上流動的機會。

但是英國人並沒有想過要把全部香港人盎格魯.撒克遜化,他們要的又是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清楚的從屬關係,要英國人和英文佔上統御位置。

殖民官員奉行的是港督盧押爵士發明的「間接統治原則」,根據這種原則,英國人不只盡量不干擾本地華人文化和社會生存方式,也不強加英國文化教育於其上。

說香港人因為殖民地教育而不熟悉中國歷史地理的朋友,也該認清香港人更不熟悉英國的現實。

有多少香港人知道甚麼是「大憲章」?搞得清楚威爾斯的準確位置?讀過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呢?

我們常說中國有它獨到的中國文化,英國自然也有英國文化相伴,但這種國家與文化之間相應相連的關係卻絕非自有本有,向來如此。

根據研究後殖民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學者,「國家文化」(national culture)實在是一種現代產物,是自十九世紀民族國家興起之後,文化才開始國家化;國家機器也才開始覺得有需要界定,鞏固甚至打造出一整套既穩定,又能界定其獨特身份的國家交化。

例子之一,就是中國。圍繞著「中國文化」的種種解說與爭論,在清末以前根本還不存在。

所謂的「中國文化」,其實是和現代中國的民族國家同時形成的。

明乎此,我們就知道香港特殊的地方在於當台灣鼓吹「中華文化復興」和大陸積極改造傳統文化的時候,它的中華文化卻是在一個沒有政府機器介入調節和框架的情形下,自生自滅,放任自流。

它的中國文化成了一種不緊緊依存國家而存在的「國家文化」。

文化回歸真正的問題,因此不是甚麼回到母體,而是香港的中國文化如何重新面對國家。

梁文道、黃世澤
都市日報 2005-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