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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尊子】1983畫到2023 時勢艱難續留港:風景喺你面前,仲有好多嘢睇

【專訪尊子】1983畫到2023  時勢艱難續留港:風景喺你面前,仲有好多嘢睇

香港政治漫畫家尊子(梁文熙攝)

(獨媒報導)滂沱大雨中,尊子撐起雨傘,站在海旁眺望維港,背影與乜議員向讀者告別一幕有幾分相似。為了拍照,尊子(被逼)淋了一身雨,記者心裡不好意思,事後再三道歉,尊子回答:「維港雨下迷朦,正是香港目下寫照。」

畫過許多政治人物,尊子筆下最「長壽」的是虛構角色「乜議員」,40年來從未在報紙上消失。專欄兩周前結束,翻開報紙再看不到乜議員的紅鼻子,讀者或許會不習慣,但尊子始終淡然:「失去專欄,同失去兩年自由比,唔係咁大件事啦。」他強調仍有許多事可做,例如他終於有時間編一部香港漫畫史書:「所有歷史,無論是街頭影的相,或專題研究,我們通過呢啲嘢認識自己同地方,身份認同係由此而來,要珍惜呢樣嘢。」

他說喜歡香港時,記者忍不住問:你鍾意香港啲乜?你的漫畫明明時常在諷刺。尊子聽畢失笑:「其中一部分人啫,大部分人都好可愛。」他形容現今時勢艱難,但作為創作人,還是要留下來:「當風景喺你面前,仲有好多嘢睇嗰陣時,你唔會離開。既然喺呢度好睇,就繼續睇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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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熙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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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仔書中成長 透過漫畫認識世界

我問尊子,這40年來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態來畫政治漫畫?他罕有地遲疑,托著頭皺眉思考了一會,才回答:「嗯⋯⋯我諗,只係提出自己看法啫。盡可能deadline前交稿,有份責任去交稿。」「當然是因為這份工有意思啲,唔係淨係搵錢,係能夠幫助你認識個社會同世界。付出之外,都得到好多嘢。唔係好多工作有咁嘅機會。」

尊子的世界,從小就離不開漫畫和政治。生於1955年的香港,他說那時電視台尚未出現,大人細路都喜歡看公仔書。像他自小在街剪髮時會看許冠文創作的香港漫畫《財叔》,在學校就問「有錢仔」同學借Marvel ,到親戚家時就爬進對方房間,打開收藏公仔書的生果箱慢慢看。本地的、日本的、西方的漫畫,通通不放過:「(日本漫畫)比香港嘅高檔好多,真係講故仔,有西方電影語言嘅技巧,細路仔好鍾意睇。」

尊子有一位哥哥,四位弟妹,一家八口住公屋。從內地來港的父母讀書不多,但知道讀書重要,一直盡可能為子女供書教學。那中學時就讀拔萃男書院的他,成績是否不錯?「梗係唔係啦!」尊子失笑。他形容生活很自由,家人和老師從沒給他讀書壓力:「一班40人,我唔係考得好高,排後面嗰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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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熙攝)

大學讀藝術搞學生會 曾教書後加入《明報》

受中學藝術老師影響,尊子報讀了中大藝術系。他說當時也不太知道藝術是甚麼,只知如果當時中大沒收他,自己應該會去讀設計。入大學時適逢文革尾段,四人幫倒台,大學裡的政治氣氛濃厚:「關於中國前途嘅爭論、文化上的爭論都好多。老師唔會講,但同學之間會辯論,或者參與學生會活動,會多啲呢方面嘅衝擊。」

說到政治啟蒙,尊子記得小時候住土瓜灣,工聯會就在他家對面。阿媽帶他去看醫生時,不時聽到大人們激烈地爭辯,十一國慶時則一邊祝酒一邊說「毛主席萬歲」。當然,那時尊子年紀還小,沒甚麼感受。但長大後的他除了在中大學習不同藝術技巧,也關注作品的內容和社會作用。他參加了新亞書院學生會,幫忙整壁報、畫插圖,也旁觀其他人通宵辯論。

畢業後第一份工是教書,尊子直認是為了謀生,但教了一年就辭職:「要準時返工放工,又要改薄,創作上好似『熄咗制』。」後來他去教夜校,1981年加入《明報》:「教書(月薪)400蚊,《明報》俾700蚊,咁梗係去《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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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12日,《明報》

接替王司馬連載漫畫 創作「乜議員」畫足40年

80年代初,香港文化界突然興盛起來,藝術中心開幕、電影新浪潮、陳冠中辦《號外》,還多了許多新聞報刊。尊子有些大學同學畢業後,在《百姓》、《新晚報》等報刊工作,每當報紙有空位,就找他畫些插畫漫畫或寫稿,談香港的社會問題。當時大家最關心的,是香港前途問題。

1983年,原本在《明報》畫連載漫畫的王司馬過身,欄目由尊子接替。最初大家有共識,想尊子延續王司馬的四格漫畫,但畫了兩三個月後,他發現畫不下去:「大家都覺得好容易畫,畫啲細路仔嘢,但事實係畫唔到嘅。」他找編輯商量,說不如創造一個新角色,好畫他擅長的東西,於是有了「乜議員」。

這些年來,尊子作了過萬幅畫諷刺時弊,筆下的「乜議員」卻是名建制派:「咁先有得發展落去,有好笑嘅嘢嘛。李柱銘有乜好笑啊?」誰料到這位虛構角色可存活40年,隨報紙由黑白變彩色,由紙本走到網絡世界,多年來從未錯過香港每宗大事,甚至樣貌也沒變:「哈哈係啊,冇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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乜議員(1994年6月2日刊於《明報》)

用漫畫提出問題 曾拒從編輯要求「唔畫政治」

除了上述的《百姓》、《新晚報》和《明報》,這些年來尊子還幫過許多報紙雜誌畫畫:《明報月刊》、《壹週刊》、《蘋果日報》、《信報》⋯⋯專欄多的日子,他由早畫到晚:「3點交一個,6點交乜議員,9點交《蘋果》江湖滾熱辣,12點交《明報》另一個。」

「好似車衫咁。」在報館工作過,他明白編輯的難處,總是準時交稿。相比沒有靈感,遇上沉重的新聞題材——例如六四,或者令他更難落筆:「好困難,你面對電視咁多嘢播出嚟⋯⋯但你知道你需要畫對佢,或者講返個問題出嚟。」他後來把1989年所畫的結集成書,出版《黑材料》,惟公共圖書館已經下架。他說那些絕不是好笑的漫畫,而是很嚴肅地探討事件:「大家絕望傷心時,咁個問題喺邊度呢?你係咪提到出嚟呢?喺咁嘅環境下,關鍵點係乜?如果淨係好情緒化,係寫唔到嘢出嚟。」

透過政治漫畫,尊子提出過許多問題,自然惹來關注。試過有雜誌易手後,新的主事人找他「傾偈」,著他畫社會新聞,不要畫政治,尊子不從:「咁bye bye囉。」他又試過應編輯要求,刪去畫中「習大大」三隻字:「當然刪啦,累咗人哋坐監點算?」但事後,編輯仍要求他不要再畫政治,於是他也不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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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了媽媽〉(2019年6月14日刊於《蘋果日報》)

根據上述兩個例子,用「有骨氣」來形容尊子應該不算過份。但活在香港,再有骨氣的創作人也很難說沒試過自我審查:「大家都以為畫漫畫係自由,寫稿都係啦,但你唔會寫粗口,你唔會用呢啲嘢嚟溝通。有啲係你一廂情願想做,但達唔到目的,例如令人睇錯方向,吸引咗注意力而達唔到你想表達嘅訊息,咁你咪避咗嗰啲嘢。」

他舉例,在《國安法》實施前,他每次畫有關宗教、種族的題材,都會很小心:「你話呢啲係咪屬於自我審查?多少都係嘅。」那政治上呢?他說以前較少:「批評吖、搞笑吖,英女皇、鄧小平、毛澤東,全部都可以,國安法之前都係好寬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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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伯爺》(上);《乜議員正傳》(下)

冇得畫便是紀錄 好多嘢仍需要人去做

《國安法》實施後呢?我不敢問,其實也猜到答案。過去8個月,尊子多次被政府不同部門「點名」,包括批評他「挑動市民對政府的不滿」、「損害警隊形象」、「偏頗、誤導及失實」⋯⋯每一次,《明報》都有和他溝通,尊子承認感受到壓力:「我驚害到啲編輯俾人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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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至2023年5月,港府六度公開發文批評《尊子漫畫》。

5月11日,《明報》在尊子兩個專欄旁加上「編按」,公布欄目即將停刊。坊間不少人哀嗚,但尊子始終沒有透露詳情,「有啲嘢唔係時候講。」對他而言,停刊沒甚麼大不了,也沒特別傷感:「因為我知道,唔畫其實係畫緊,冇得畫其實係紀錄緊一個message。如果因為畫得唔好被人stop,咁我會傷心啲。」

「今時今日呢個階段,係需要後退,否則做唔到你想做嘅嘢。」他形容這是很艱難的時勢,所以更要謹慎:「如果全部拉晒,仲有咩人寫到嘢呢?」何況,他相信仍有許多事情可以做,直言欣賞很多人仍在不同崗位做不同的事:「寫小說又好,寫詩又好、唱歌、跳舞、搞雜誌、做記者,好多嘢都需要人去做,先維繫到個氛圍,撐得住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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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熙攝)

編一本香港漫畫史書:每人做少少,就能組合成圖像

「畫唔到漫畫咪做第二啲嘢。」例如編一部香港漫畫歷史書。其實尊子已編了好幾年,他想慢慢做、花心機做:「會有好多圖,但得個圖係冇用,要話你聽當時發生咩事、背景咩事。」但《明報》宣布其專欄停刊當日,公共圖書館已立即把他所有著作全數下架,一本不留,今次出版是否已預料圖書館不會上架?尊子哈哈笑:「好閒啫,唔落名又得,改個名都得,重要嘅係內容嘛。」

那在這樣的時代編書,意義還在嗎?「所有歷史,無論是街頭影的相,或者專題研究,我們通過呢啲嘢認識自己同地方,身份認同係由此而來,要珍惜呢樣嘢。每一個人都做少少,組合埋一齊,就有一個比較完整嘅圖像。個個都話鍾意香港,你鍾意香港啲咩?淨係呢幾年咩?之前香港發生咩事,變成宜家咁樣?就算係睇完唔鍾意香港,都可以㗎,除咗鍾意呢度嘅咖啡,鍾意雞蛋仔,仲有咩呢?我覺得好需要做(紀錄)。其他國家,每個從事文化工作都做緊呢啲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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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熙攝)

同時,尊子也在考慮要否將過往的漫畫放上網,令大家都能看到:「但要慢慢諗一個最好的方法去做。」

你做這些事,是因為鍾意香港,抑或鍾意漫畫,又或是鍾意歷史?「全部都鍾意。」我追問他鍾意香港甚麼,他答得妙:「(諷刺)係其中一部分人啫,大部分人都好可愛。人係好可愛嘅,如果我係坦桑尼亞人,我都鍾意坦桑尼亞人。」

在他眼中,漫畫很有趣,背後有很多東西可以發掘;香港也很有趣,所以他從來沒想過離開:「當風景喺你面前,仲有好多嘢睇嗰陣時,你唔會離開。既然喺呢度好睇,就繼續睇落去。從事創作的人都應該係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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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熙攝)

記者:梁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