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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人志】25年記者生涯結束 他轉行做社福、寫信予牆內前高層:以蘋果人精神活下去

【蘋人志】25年記者生涯結束  他轉行做社福、寫信予牆內前高層:以蘋果人精神活下去

(獨媒報導)《蘋果日報》停運半年後,高等法院上週終頒令壹傳媒有限公司即時清盤。公司的資產終究要消失,人卻仍然留了下來。有些人繼續做記者,加入其他傳媒公司或自創報導平台;也有人選擇轉行,揸的士、開餐廳搵食過日子。

高院頒令前一天,平叔從報導中看到舊同事身影。得知對方已離開傳媒行業,他覺得有點唏噓,立即打電話給對方,說自己也轉行了。平叔現時在社福機構工作,每週六天,薪水比以前少三分之一。但他說這是一份有趣的工作,能接觸不同背景的人,聽他們說自己的故事和經歷。雖然不能寫成報導,他還是會把所見所聞紀錄下來,化為一個個故事,分享給牆內的前《蘋果》高層。

「我諗,我一世都係蘋果人。」半年前,平叔在《蘋果》停運後兩天如此告訴我。當時我無法想像,一個人如何擁抱這個身份活一輩子,但現在好像能多理解一點。轉行後,他不再寫報導,但仍在天天看新聞、做「寫信師」、拒絕用「安心出行」。

他說信念是不會消失的,那怕不再做記者,他還是要不默而生、心存公義,好好生活下去:「希望十年廿年後,我們回看現在這段歷史,我們盼望成為長河中最好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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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6 月 23 日,《蘋果日報》停運前最後一夜。(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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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後第二份工 做過港聞又做狗仔隊

平叔記得清楚, 1996 年 10 月 10 日,是自己正式成為《蘋果日報》員工的日子。2021 年 6 月 23 日,則是他被迫離開的日子。

他這輩子只打過兩份全職。大學讀商科的他,畢業後想「四圍走、開吓眼界」,第一份工是跑去當旅行團領隊,做了三個月。之後,他從報紙上看到《蘋果》招聘廣告,又膽粗粗應徵,從此成為加入傳媒一行。

《蘋果》是在平叔加入前一年創刊的。在他印象中, 《蘋果》初期的報導手法大膽煽情,對社會衝擊極大,感覺頗負面:「嗰陣我話『唉,其他報館都可以入,千祈唔好入《蘋果》』!」但後來,他覺得《蘋果》逐漸收斂,亦開始欣賞公司「有錯就應」的文化。例如當年有記者為拍下獨家照片,向涉事人支付報酬的「陳健康事件」被揭發後,老板即在頭版道歉;此外,直到數年前翻開報紙仍能看到一欄「更正版」,跟進前一日有錯漏的新聞:「呢個係《蘋果》嘅謙卑,亦都係賺得人心嘅優勝地方。」

這些年間,平叔做過突發、靜態和專題組記者,也跟過娛樂狗仔隊一段短時間,至七、八年前才加入法庭組。他形容,每個組別各有特色:突發組要衝鋒陷陣、好天曬落雨淋;靜態組的發揮機會大且自由度高,但工時長、幾乎沒社交生活;相比之下,法庭組算是最安穩,朝九晚八,「但法庭好重要,尤其是宜家呢個時期」。


2021 年 6 月 24 日凌晨,大批市民落街搶購最後一份《蘋果日報》。(資料圖片)

一日聽數單法庭新聞 為交稿放棄午飯

《蘋果》是眾多傳媒機構中,願意投放最多資源到法庭組的一間。反送中運動爆發後,社運案件大增,但不論罪名輕重、被告是否知名人士,《蘋果》都不願放過,更增加三分之一人手跟進。

過去,平叔最常到東區、觀塘和九龍城裁判法庭工作。他形容,法庭記者的工作「好充實」,一天聽三、四單案件是家常便飯。自從《蘋果》推出網上即時新聞後,他偶爾也會為了盡快交稿而放棄吃午飯。平叔解釋,同事比自己「叻好多」,自己只能將勤補拙。

早幾年做法庭記者,記者常要和案件被告「鬥跑」,從法庭內跑到法院外才能拍到照片。因此平叔從不用電腦寫稿,嫌隨身帶著太遴迍。近年他多了聽社運案件,不用再鬥跑,卻仍然習慣用手機寫稿,他說其中一個原因是:「唔知間公司做得幾耐,買咗(電腦)唔知有咩用。」

他從沒想過會在《蘋果》工作一輩子,時不時就裁員是《蘋果》獨有的文化,目的是要員工感受到壓力。他擔心過自己有一日會因為能力不足而被炒,卻沒想過會因為「外力」而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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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記你老母」衫入庭遭提點 視《國安法》為分水嶺

《蘋果》停運後那兩天,平叔一直身穿「記你老母」的黑色 T shirt 。他說已經好久沒穿過了,自從 2019 年某次聽案時,遭法庭書記提點他穿上外套,指「個官唔係好鍾意見到呢啲字喎」,他便留心得多,總是穿運動衫工作。

「如果為咗件衫同佢鬥氣,我就聽唔到單 case。」

云云社運案件中,他最記得是一名前大學教授因為叫口號,被判監三個月:「完全冇殺傷力喎,嗌口號。」還有一宗是在大三罷期間慢駛的案件,被告被判監三個月:「我今日搭車出嚟,都係塞車啦隧道。」

他視《國安法》為香港變差的分水嶺,卻沒料到《國安法》首案剛開審,《蘋果》就要終結:「睇唔到 47 人案審訊、睇唔到老板審訊,唔可以用《蘋果》記者身份留低一份文字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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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12 月 31 日,律政司就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准保釋,上訴至終審法院。(資料圖片)

嘆結束得太倉猝 停運前留到最後一刻

《蘋果》宣佈出版最後一份報紙那天,平叔放假。前一天,他到屯門裁判法院聽一宗反送中案件的審訊,聽的時候卻不斷分心,留意著公司的消息。

當時一直流傳,《蘋果》捱不過 7 月 1 日。但得悉最後一個出版日提前至6月尾時,他百感交集:「估唔到咁倉猝,嚟得咁快。」他是真的沒想過,公司會捱不過七一:「我覺得(取締風聲)係一個姿態嚟啫,仲喺電話同同事講冇嘢啦,過完七一就冇事啦。我完全冇諗過,真係會殺到嚟。」

在正式停刊前,不少《蘋果》員工紛紛離職,有些組別因為人手不足,需提早停運。平叔所在的法庭組,卻完全沒有人離開:「我諗係,齊上齊落啦。」

最後幾天,他都有回去公司:「人就係好奇怪,嗰陣時唔珍惜返公司,宜家總係覺得有嘢未做、望多幾眼啦。」停運後翌日,他回公司歸還物資,看著廠巴轉入駿盈街,大樓映入眼簾,他已經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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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傳媒大樓(資料圖片)

收名貴鋼筆不捨拆花紙 留下記者證作紀念

「好欣慰,好感恩。」平叔說,從沒想過會在《蘋果》工作一輩子——《蘋果》獨有的文化之一,是時不時就會裁員,好令員工保持壓力;但他更沒想過,最終自己竟不是因為能力不足而被炒,而是因為外在壓力而被迫離開。

公司待員工不薄。平叔每年都會收到黎智英親筆簽名的生日卡,長年服務的員工可獲刻有自己名字的名貴鋼筆,還有 T shirt 、手錶等不同紀念品,他通通好好收藏在家中。

平叔收過三次鋼筆,分別是在做滿 10 年、15 年和 20 年時獲得。本想請他提供鋼筆的照片,平叔一臉尷尬:「我……連花紙都未拆……」他說太名貴了,不捨得用。

多年前的立法會記者證和《蘋果》的記者證,他亦捨不得歸還,留了下來紀念:「我諗,我一世都係蘋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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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叔收到的鋼筆(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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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平叔留下的《蘋果》紀念品(受訪者提供)

「躺平」後仍天天睇新聞 籲行家盡力做好紀錄

半年前受訪時,平叔已說很大機會轉行:以自己的年紀能力,大概不會有新聞機構向他主動招手,他也不願為政治光譜與自己不同的傳媒工作。後來,他偶然看到一間社福機構的招廣告,就應徵了,在那裡工作至今。

平叔再沒去過法院。主要是因為他一週要工作六天,難以抽時間旁聽。他形容自己的生活為「躺平」,對很多事情都已經心淡,沒甚麼社交娛樂,也幾乎不外出吃飯,連「安心出行」都沒有下載。但細問之下,他承認仍會天天看新聞,特別有是關《蘋果》的新聞,也會寫信給獄中的前《蘋果》高層。平叔說,當前高層們面對著牆內的磨練,牆外人更需要持續的支持。

當再沒機會自稱為《蘋果》記者,平叔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喜歡這份工作。他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哪隻故仔上過 A1 頭版,謙稱自己只是叨公司的光環;但能夠以記者這個角色,讓公眾得到資訊,他說感到自豪:「所有嘅記者工作都有意義。你都係留低一份文字紀錄。」

「好好珍惜」,這是他留給同行的話。盡力做,做好紀錄,將公眾未必有機會看到的一面,掲露出來:「記者嘅天賦使命,就係要做第四權,就係要監察政府,唔係做佢哋嘅花瓶。」至於他自己,則會擁抱著「蘋果人」的精神,留在香港生活下去。

那是是一種怎樣的精神?「簡單地說,便是講真話,不默而生,心存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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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梁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