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精神健康前行的路上 聾人有沒有被遺忘?

精神健康前行的路上 聾人有沒有被遺忘?

(獨媒報導)試想像你因情緒困擾尋求協助,面前的專業人士問及你最近的情緒及症狀,但你不能用言語表達,又不懂得寫有關字詞。

一般人就情緒問題尋求援助前,可能需要經歷各種掙扎,克服不同心理關口。當求助者是聾人的時候,遇到的困難就更為複雜。在溝通模式不一、存在誤解的情況下,聾人是否能夠與一般人那樣,有接受同等支援的機會?

一名患抑鬱症的聾人,因情緒問題入院兩周,出院後翌日卻墮樓亡。近日的死因研訊揭露,院方沒有主動為死者安排手語傳譯員,雙方只靠紙筆溝通,但溝通有效性成疑。有關注聾人權益的人士認為,精神健康服務關乎性命,聾人在這方面的基本權利不可被忽略,「聾人值得有尊嚴被對待。」

在不想看見的悲劇發生之後,也許就是一個重要的提醒:在精神健康日漸被重視的路上,我們有沒有遺落了聾人的需要?

延伸閲讀:聾啞爸爸墮樓亡 女兒代說出不被理解的痛苦:係佢哋權利嘅嘢,但冇得到

視覺無問題,代表隻隻字睇得明?

聾人踏入醫院或輔導室時,最常遇到的誤解是紙筆就可有效溝通,但聾人的學歷、書寫及理解能力,未必足以應付醫療上的專業用詞。

「睇到文字,唔代表理解得到」,聾人社企「語橋社資」的董事及創辦人姚勤敏 (Chris)希望打破大眾的誤解。他解釋,這與聾人接受的教育有關,由於本港學校的主要教學語言為口語,甚至有聾啞學校也會用口語授課,因此聾人在學習上面對很大的障礙。他們未必掌握全部日常用語的概念,更遑論是心理及精神健康方面的專業用詞。

Untitled
聾人社企「語橋社資」的董事及創辦人姚勤敏 Chris

潘頌詩(Joyce)是一位聾人手語傳譯員,也是一位教師。她表示聾人有時用紙筆與醫生溝通,但醫生的字跡「龍飛鳳舞」,聾人未必能夠看清楚,需要對方重複寫多遍。但在門診分秒必爭的情況下,來回的文字書寫已花了大部分時間。有一次 Joyce 的朋友與精神科醫生用紙筆溝通,尚未了解清楚藥物副作用已「夠鐘」,朋友回家服藥後覺得不適,就自行停藥。

有一種更不理想的情況是,聾人有時候不明白對方所寫的意思,但為免麻煩對方再解釋,所以表示明白。Chris指有健聽人士會不解:「點解你唔大膽啲,唔明就話唔明?」他卻希望大家能夠設身代入聾人的處境,他們在這方面會有心理負擔,擔心給予對方不好的印象。

「語橋社資」曾推行「輕觸我心」聾人精神健康計劃,為聾人提供輔導服務,而推廣精神健康的社企《說書人》(StoryTaler)也合作參與。其創辦人、臨床心理學家李昭明(Amanda)解釋,心理評估或輔導並不能夠如普通科診症般,單靠量度心跳或指數,而是需要雙方深入溝通。很多聾人的母語是手語,文字未必是他們最舒適的表達途徑,更何況那是不容易揭露的心事。情況就如一個香港人移民到海外,需要在當地接受心理輔導,英文是否最能表達想法的語言?因此手語傳譯對聾人而言是基本權利,Amanda 希望醫管局能加強培訓前線醫護與聾人溝通的意識,以及增設指引,按照病人需要安排手語傳譯員,而非院方自行決定。

Untitled
《說書人》創辦人、臨床心理學家李昭明 Amanda

有時間限制的傳譯

「點解冇24小時嘅(手語)翻譯服務呢?有咩頭暈身㷫流血受傷,唔通嗰陣仲要我用紙筆溝通?」

Joyce 分享自身經歷,她曾在深夜頭暈,需召救護車前往醫院,她查詢會否有手語傳譯服務時,對方卻回覆:「唔好意思,(夜晚)9點後就無啦。」她疑惑為何沒有24小時的手語傳譯服務,一旦遇上緊急事情該如何溝通。最後她自行找懂手語的朋友協助。

「輕觸我心」的手語傳譯專題培訓(精神健康傳譯)導師馮曉雯(Cat)表示,現時醫管局外判機構的手語傳譯員人數不足,有時遇上緊急狀況,難有傳譯員及時到達。她建議醫管局可將手語傳譯服務開放予其他手語機構,而非只外判予指定機構;另外也可以制定手語傳譯名單,並上載在應用程式中,以便聾人找合適的傳譯員。過去幾年疫情期間,Cat 指醫院並不容許傳譯員進入病房,她聽過有聾人病人用電話進行視像傳譯,卻遭醫護質疑並要求關掉。

Cat 直言,每年有多少傳譯服務要求的數字不透明,到底有多少人需要服務?而服務提供率如何?她期望有關數字能夠公開。

Untitled
「輕觸我心」手語傳譯專題培訓(精神健康傳譯)導師 馮曉雯 Cat

關乎性命 質素重要

傳譯員的質素亦不可忽視,Chris 強調醫療方面的手語傳譯關乎性命,故專業要求是十分重要。聾人的表情有時是手語的語言特徵,有時是情緒表達的真實反應,這方面的判斷與其狀況攸關。在患抑鬱症聾人出院後墮樓事件中,死者住院期間曾表示「我要返屋企」,Cat 指他當時表達的語氣是很重要,「到底佢係晦氣咁講?係平和狀態?定係絕望?」傳譯員有需要理解並傳達予專業人士。

若傳譯員缺乏精神健康方面的知識,不了解專業名詞的話,有機會在傳達上造成誤會。Joyce 曾接受「輕觸我心」舉辦的「精神健康手語傳譯培訓課程」,在培訓中她能學習基本的精神健康知識,以及相關道德守則。她指出現時並無統一的傳譯員評核制度,各個傳譯機構有自己的培訓課程,內容及畢業要求不一,導致傳譯員出現質素參差的現象。Cat 建議應設立手語傳譯員培訓、考核及監管機制。

Joyce 表示,在外國有專門為聾人提供服務的專業人士或機構,包括聾人心理學家、聾人輔導員、聾人精神病院。雖然在香港實行還有一段距離,但她希望推動更多專業人士能直接用手語與聾人溝通。「輕觸我心」早前推出全港首份《聾人及弱聽人士精神健康服務:專業人士指引》,盼提高業界對聾人的意識。

Untitled
《聾人及弱聽人士精神健康服務:專業人士指引》

回歸教育根本

Chris 對一句話感到特別失望,那就是:「好多嘢手語表達唔到,咁就唔好用手語!」他覺得這只是把問題倒轉,「唔係手語未發展到較好嘅階段,就代表唔值得存在。」現時香港手語尚未發展完善,反映在教育等層面要下更多功夫,例如將手語納入為教學語言之一,將來有更多聾人接受高等教育,就可以將知識傳遞予下一代。Cat 則認為,應該視聾人為一個「語言小眾群體」,打破昔日標籤為「殘疾人士」的枷鎖。

拋開雙重污名

聾人在健聽人士主導的社會中,成長歷程會受到較多挫折。Chris 表示,有些聾人子女的健聽家人未必了解手語的重要性,或會覺得戴耳機配合口語環境就足夠,只著重訓練子女的口語能力,但這並非最有效。他認為,首要的是「要承認一個聾人係可以同屋企人溝通唔到」,雙方要找出最舒適的溝通方法,才能直達對方內心、消除堆積的誤解與心結,受情緒困擾的機會自然會減低。

Amanda 亦表示,面對着父母、老師、以至上司等較有權威人士,對方可能會認為聾人麻煩、軟弱、需要幫助,聾人有時只能默默承受,並逐漸將問題內化。這會成為他們遇情緒問題時求助的阻礙。

Joyce 解釋,以往在手語文化之中,「精神科」與「痴線」的手語動作相同,都是將兩隻手指指着頭部,因此聾人對於尋求精神服務會忌諱。其後 Joyce 向更多聾人了解,發現他們偏好用一隻手指指着腦袋,代表精神健康。

Untitled
Joyce指「精神科」與「痴線」的手語動作相同,令聾人忌諱求醫

Joyce 打開電話,Instagram 帳戶上有一則則帖文,不同年紀的男女用手語分享自身的情緒困擾經歷,下方配以文字描述。她指美國有一些聾人輔導中心,會邀請使用者分享、推廣精神健康。但在香港礙於聾人及精神病的污名化,以及華人相對含蓄的文化,這並不容易達到。

為何健聽人士不融入聾人世界?

「看見聾人群體存在」,這是 Amanda 近年接觸聾人後最大的感悟。她認為聾人值得有尊嚴被對待,而社會需要意識到現時聾人權利不均等、壓迫確實存在。她亦提醒自己,「作為專業人士要學習點樣捍衛聾人嘅基本權利。」

社會常說的「共融」其實是相向,「點解健聽人士唔可以融入聾人嘅世界?唔可以學習簡單手語令關係平等啲?」Amanda 提出一個問題讓大家思考:香港人喜歡了解日本文化,但在同一土地的聾人文化,我們又有興趣去探索嗎?

不帶健聽人士的印象去看待聾人,用心學習基本手語,這是從今天開始可以做的事。

記者:趙苡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