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國立漢生病資料館（2024年5月5日筆者攝）
每逢週末，東京多處均有大大小小的集會、講座、展覽、放映會等，關注各種社會議題。五月初的黃金週，更是議題雲集。反戰、反核、反改憲、反美軍基地，對植民和侵略史的反省、對黑金政治的追究，對水俁病的憶起，林林總總。筆者選擇到國立漢生病資料館，參觀展覽，聽聽朗讀會，認識一下麻風病和患者的過去。
漢生病，即麻風病。發現該病的挪威醫生姓「Hansen」，故中文譯成「漢生」或「韓森」。「麻風」一稱相對耳熟，但負面印象較深；音譯的「漢生」，有助擺脫鄙固的觀念，雖然在中文語境上有點彆扭，既是資料館之官方譯法，本文也無妨跟從。
漢生病不是遺傳病，是由癩菌引起的慢性傳染病。初期症狀包括皮疹、知覺麻痺，嚴重者會有手腳變形、失明等後遺症。幸而，隨公共衛生進步、營養攝取充足，據2016年的資料，每年在日本只錄得數個新症。癩菌的病原性弱，即使感染也少有發病。以現時醫學，早期治療有效根治。就算病發，治療中的患者仍能正常生活。
然而，至20世紀未，很多漢生病患者仍然長年被歧視、遭強制隔離，失去人權和自由。古時日本，漢生病被視為「佛罰」（佛所懲加之罰，如落地獄般嚴苛）、「汙穢」，或源於家系、血統的疾病。故不單患者本人，家人也會受到牽連。或閉門自守、或流浪街頭，或靠布施巡行，朝山拜廟，以救神明保佑。資料館門前的母娘遍路像，正象徵著這些患者的憐人往事。
1879年霍亂大流行，造成10萬人死亡。為應付疫情，政府開始採用消毒、隔離等防疫方法，於1907年公佈「癩病予防相關事項」（法律第11號），並逐步在全國各地開設漢生病療養所。資料館所在地的全生病院（現為多磨全生園），正是首批開設的療養所之一。1929年出現的「無癩縣運動」中，務求根絕癩病，各縣政府查明患者住址，要求他們入院，更鼓勵鄰人舉報。至1931年，「癩病予防法」公佈，具法律依據的強制隔離政策正式開始。
被強制隔離的患者，離鄉背井，與親族失去聯絡，死後遺骨安置在園內的納骨堂。碑銘刻有《阿彌陀經》出語——「俱會一處」（2024年5月5日筆者攝）
戰後，隨和平憲法的採用，患者自治組織持續抗爭，要求廢除「癩病予防法」。縱然患者待遇逐步改善，「Promin」等有效治療的新藥亦早於1940年代發明，但容許強制隔離的新「癩病予防法」仍於1953年成立，至1996年才被廢除。
資料館的常設展，以展板和實物介紹了很多患者在療養所內的生活。以全生病院為例，該院像個被隔離的小國度，在佔地範圍內，有男宿舍、女宿舍、兒童宿舍、少數的夫妻宿舍、學校、禮拜堂、康樂設施、監房、診療所、實驗室、公用廁所、澡堂、理髮所、洗衣房。患者更要開墾農地，落田耕作，畜養雞牛豬確保蛋白質來源。由於職員長期不足，輕症患者要照顧重症患者。而為了維持院內營運，患者要分工負責回收垃圾、處理糞尿、伐木製炭、除雪、裁縫、燒飯等等各種各樣的工作。在重勞動、低營養、缺乏療養的惡性循環下，不但難以康復，有些患者的病況甚至惡化到失明和要截肢的地步。
試想像一個青年患者，因輕微症狀被送入院，他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呢？假如他受過教育，可能會當教師。他想起那天，被孩子問什麼時候才能出院，回到原來的小學打棒球，便拿著賺來的院內通用貨幣，到小賣部買點糖果，並準備下次上課時回答——院來也有自己的成人棒球隊呢。年中，歌舞伎演員或相撲選手，偶爾會來表演，熱鬧過後，最安然的，還是初夏的涼夜，在便所常夜燈下讀書的日子。一天，站在由患者親手堆出來的「望鄉之丘」上，或許他會看到富士山、看到從院內火葬場升起的黑煙，然後遇上她。如同結婚的代名詞，他做了結紮手術——是規矩，沒辦法，妻子也不用怕被墮胎了。而且，癩病患者永遠不應亦不被許容有下一代的，他深信。
除了資料館內的常設展覽，舊全生病院的整個園區內，尚有不少附設說明牌的遺址，供遊人一邊散步，一邊學習。在初代火葬場遺跡，說明牌如是記述：「負責用木頭車運送遺體的丁髷頭的老人，也用人力車將新入院的病人從東村山車站送至病院，途中他曾對病人說過一句『會再來送你一程的』，此話流傳至今。」
當日的朗讀會，主辦方請來詩人兼藝術家・青柳菜摘朗讀患者的新詩和散文，超過50名聽眾到場。作為慰勞安撫，院方許容患者畫畫和寫作，並於1919年發行名為《山櫻》（1952年改稱《多磨》）的刊物。憑藉這些刊物，今天人們才能了解患者的心路歷程。朗讀的作品中，提及患者故鄉的蛇、蛙、鳥，也有全生病院中的羊，實驗用的雞、兔、天竺鼠等。園區內有「豚君之牌」、「動物供養塔」和豚舍牛舍遺址。如此種種的動物表象，不禁令筆者感到，面對動物的生殺時，患者才擁有身為人類的平等。
朗讀會現場（2024年5月5日筆者攝）
因長年的隔離，不少患者即使康復也未能重投社會。據2023年5月1日數字，日本尚有812名漢生病患者住在全國14間療養所。資料館所在的多磨全生園有103人。筆者遊覽園區當日，在患者宿舍附近，有「立入禁止」的標示，勸止未經預約的會面。但很多宿舍都可隨便走近。
貼上日本共產黨文宣的多磨全生園宿舍（2024年5月5日筆者攝）
資料館的展示基本上只有日文，變相限制了訪客類型和知識傳播。常設展內容亦未能交代院內患者間的權力關係，如女性、在日朝鮮人、重症患者等，會否更易受到其他患者的傷害？資料館意為患者平反，回復社會正義，要他們反過來揭露部分患者的不是，固然強人所難，偏離原旨。此點只能靠周邊的研究和偶爾的特別展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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