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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時代革命》導演周冠威:電影是手段,我願為公義犧牲自己

【專訪】《時代革命》導演周冠威:電影是手段,我願為公義犧牲自己

(編按:導演周冠威的紀錄片《時代革命》,奪得今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周冠威未有出席頒獎典禮,但以影片發表得獎感言,指希望作品屬於每一個有良知、公義、為香港流過眼淚的香港人,又指即使很多人未有機會看到《時代革命》,仍希望單是電影的存在,都能帶來一份安慰和擁抱。

訪問在兩個月前進行。周冠威回顧他成長和電影路上的波折之餘,亦談到作為一名導演,他在追求怎樣的電影,以及電影對他的意義。)

(獨媒報導) 18 歲那年,已輟學三年的周冠威問自己:「你願意為電影犧牲幾多?」當時英文不好、會考只得兩分的他,站在人生交叉點:該重投學業,嘗試考入演藝學院,學習拍他最愛的電影,抑或放棄這條路?「我好似必須要做咗啲最痛苦嘅嘢(考試),先可以做到我最喜悅嘅嘢(拍電影)。」

最終周冠威堅持下來,經歷三次會考、兩度報讀演藝學院,成功入讀電影學系。畢業後,他一邊教書和做場記,一邊寫劇本、籌集資金,終拍下《十年—自焚者》、《幻愛》和《時代革命》,三部各自以不同形式映照香港當下景況的電影。

自言是戲迷的周冠威,其實甚麼類型的電影都想拍。但他最想拍的,是善良的、能慰藉人心和改變生命的電影——同時作為電影人,他想透過拍電影,追求所相信的公義和價值。為了這些信念,他願意犧牲自己,包括坐監和失去自由。

「在電影歷史長河中,縱使我可能只係一個水點,我都希望呢個係一個清澈嘅水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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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許下承諾 回饋電影

十七、八歲那年,周冠威對電影之神許下承諾:如果上天給我多一點的能力,我希望成為導演,終身追隨電影;若能力不足,我亦願意為電影業盡一點力,並因此而滿足。

周冠威形容這是個「至死不渝」的浪漫承諾, 至於為何許下諾言,他說是為了回饋電影給他的教導。

周冠威生於一個不算有錢、但是「小小中產」的大家庭。他和父母、叔叔等一起住,一家人佔三層唐樓。從小,母親就忙於照顧家人,開運輸公司的父親則忙於工作,不太與兒子溝通,以致周冠威時常感到孤獨。家裡沒人的時候,周冠威便關燈、打開電視、提高喇趴聲量,自己一個看電影。

他有時看樓下租碟舖的影帶,有時看前一晚從電視台錄下來的美國片。​​影響他較深的電影有三套,第一套是講述父子親的《伊甸之東》(East of Eden ),令一直渴求父愛的他覺得「電影好似明白我」,同時教曉他學習面對家人;第二套是《 2001 太空漫遊》,是他有段時間覺得「全世界都唔理自己」、想自殺的時候看的,並明白到「存在的意義就是去尋找存在意義」;第三套是奇斯洛夫斯基的《兩生花》,他笑說自己讀中學時已開始看藝術片,看畢後竟然「好似明明哋」,暗地裡想自己在電影方面或許有點慧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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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愛讀書考試 社工鼓勵下決心走電影之路

讀中四、中五那段時間,周冠威平均每天都會看電影,暑假時一日看三套,最高紀錄試過一日看五套。

他解釋,自己從小都大都有點自卑,有些英文發音總是說不清楚,要看語言治療師,也被人嘲笑過。升上高中後,學校轉用英文作教學語言,課程亦轉為「應付考試」為主,令本來是精英班裡的乖學生、還當過風紀(而且是全級只有三人的 assistant head prefect )的他感到很困擾,成績一落千尺。於是,他開始放棄學業,沉迷看電影,令學校老師都大跌眼鏡。

有次考試,周冠威因為無心應考,在試卷上胡亂寫下不同的導演名字和電影名。班主任見到後,走過來給他一張紙仔,著他考完試後見社工。

「終於可以見社工啦!」性格內向的周冠威渴望被人了解,但從不主動向人求助。那次之後,他開始見社工,並在社工鼓勵下,決心走上電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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輟學打工三年 反問自己願為電影犧牲幾多

不過,想拍電影,要先要懂得如何拍:「我知道呢個世界、呢個香港 ,讀電影就只有一間學院,叫演藝學院。我好想入,但我連 basic requirement(註1)都達唔到。」

會考只得兩分的周冠威,當時連中六都無法升讀,逞論入讀演藝學院。於是他到爸爸的運輸公司打工,打算在工餘時間自學電影;誰知體力勞動的工作實在辛苦,下班之後,他累得連看電影的心情都沒有。做了一年,周冠威轉到金獅影視店(註2)做店員,一心以為可以邊工作邊看電影,做落才知道不是想象中那回事,每天忙東忙西,根本沒時間看電影。

周冠威當時的女朋友看不過眼,鼓勵他重考會考:「你咁樣點做導演吖?」周形容,那時彷彿站在人生的交叉點:「考試係我最唔鍾意嘅一樣嘢,亦違背咗我嘅價值觀,某程度上係我痛苦所在⋯⋯我人生嘅追求係電影,但宜家我好似必須要做咗啲最痛苦嘅嘢,先可以做到我最喜悅嘅嘢。」

他反覆問自己:你願意為電影犧牲幾多?最終得出這個答案:「為咗電影,頂住。我去做一啲唔鍾意嘅嘢,去證明我最鍾意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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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夜校重拾書本 三次會考後終入讀演藝

三年沒捧起過書本的周冠威,的起心肝跑去讀夜校和補習班。苦讀一年,他在第二次會考中考到 8 分,但英文仍然不合格,只有一間私立中學願意收留他。

他一邊讀中六,一邊重考第三次會考。第三次,周冠威的英文科終於剛剛好合格,足夠他報讀演藝學院的電影電視學院,但沒被取錄:「連面試機會都冇。」

周冠威讀完中七後,用高考的成績再次報讀演藝。這次他獲得了面試機會,但直到暑假快要結束,他仍沒有收到校方回覆的電話。周冠威知道自己已沒有機會了,又開始打工,在美心工廠當整月餅工人。

然後出現了電影情節般的一幕: 8 月尾某個上班的日子,周冠威穿上全身保護衣,在幾十度高溫下用大鍋煮蓮蓉——那是工場裡最辛苦,但人工最高的工作崗位。正當工場師傅問他要不要轉做長工,周冠威內心掙扎著「點算好呢」的時候,電話突然響起。他收到演藝學院的電話,給了他一個後補 offer 。

入讀演藝後,感覺如何?周冠威形容自己如魚得水 :「考第一喎,哈哈⋯⋯將我之前嘅自卑一掃而空,原來我都有啲天份嘅!」他入學前零經驗,沒拍過戲、沒寫過劇本,但事後回想,他覺得自己被面試老師選中,或許是因為他甚麼電影都看,比同級的同學看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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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冠威畢業時(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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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書做場記當磨練 碩士畢業後首拍長片

2004 年,周冠威以一級榮譽畢業於導演學系。之後幾年,他拍了短片《念》、《嫲嫲的房門》和《樓上傳來的歌聲》,頭兩部的題材與他自身經歷有關,《樓上》則是他首次原創故事。他形容,以精神痛患者為題材的《樓上》是自己創作上的突破,放映後收到不少好評,令他首次執起筆撰寫長片劇本,將《樓上》改寫成後來大熱的《幻愛》。

但要拍長片,首先要有資金。《幻愛》的劇本寫好了,卻找不到投資者,周冠威只好一邊教書,一邊做副導演和場記。他喜歡電影,也喜歡一切與此有關的工作:教書時他可以分析電影,在商業片場中他可以觀摩別人,看別人如何分鏡、如何拍,再和自己的想法作比較。

2011 年,周冠威報讀演藝學院新開辦電影製作碩士課程。他坦言,報讀原因是被課程的宣傳吸引住——學院聲稱,會為首屆畢業生提供資金,完成一部長片作畢業作品。

結果,畢業作品《一個複雜故事》成為他首部執導的長片。他形容,這是一次「好好的經歷」,可以與行內知名的製作人和大明星合作,令他成長不少;但他亦承認,由於這是他和很多人合力製作的作品,自己作為導演但主導性低,也沒有最終話事權:「坦白講係唔啹的,之前拍短片好自由嘛。」

有因此減少對電影的熱愛嗎?他卻毫不遲疑地連聲否應,「唔會!我對電影嘅熱情太大⋯⋯你頭先問我初心,我對電影承諾咗之後,我一刻都冇放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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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冠威在電影拍攝現場(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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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謊言拍攝〈自焚者〉 為抗爭拍攝《時代革命》

2015 年,周冠威參與《十年》拍攝,首次接觸政治題材。他拍攝的短片〈自焚者〉牽起社會對港獨議題的討論,但其實〈自焚者〉的劇本早於 2009 年已大致寫好,最初是源於他對政府再三拖延雙普選的憤怒:「我執著誠實,我重視承諾,但政府講大話。」

他強調自己是電影人,雖會留意社會時事,對社會運動的參與僅限於遊行和六四集會。六四是周冠威的公民意識啟蒙,當時讀小學五年級的他,一邊看著軍人用槍和坦克殺害學生的新聞片段,一邊聽著官方宣稱天安門廣場沒有死人:「成個電視喺度講緊謊話喎。對我嚟講係,哇⋯⋯原來呢個世界咁樣㗎?」

「如果政府唔誠實,咁我就要反抗。呢一種我為之係乖嘅,係佢哋唔乖啫。」

結果他因〈自焚者〉成名,卻也因〈自焚者〉而自焚了自己的事業。《十年》面世後,他再找不到人願意投資他的劇本。周冠威詢問行內前輩該如何解決,前輩建議他寫「悔過書」,但周拒絕。最終,他跑去申請電影發展基金和問人借錢,成功籌到 600 萬資金,在 2019 年 5 月開拍《幻愛》,用一個月極速完成拍攝。

對周冠威而言,《幻愛》是他真真正正能自己主導的第一套長片。拍畢那天剛好是 6 月 4 日的清晨,他回家睡覺後,醒過來就去參加維園六四晚會。

沒多久,反送中運動爆發,一名看過《十年》的商人聯絡周冠威,請他用電影記錄這場運動。周遂在 8 月開拍《時代革命》,一邊拍,一邊剪《幻愛》:「成個社運(個人狀態)都好分裂。」 11 月二橋衝突過後兩天,周冠威離開中大時,同一輛車上的人問他翌日有甚麼做。他想了一會,才記起翌日是《幻愛》首映。

拍攝時《時代》時,周冠威沒思考、亦沒擔憂過對電影事業的影響:「淨係諗,拍咗先啦!」他相信日常生活即是抗爭,因此作為拍電影的人:「當環境扭曲咗歷史,我去紀錄真相,就係一種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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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革命》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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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香港拍電影 作為追求公義的手段

這些年,他收到很多關於〈自焚者〉和《幻愛》的迴響,這些說話都給他很大的安慰:有人說〈自焚者〉是自己的政治覺醒,「哇,救命⋯⋯實在太令我震撼」;有藍絲朋友看了〈自焚者〉,說大大改變了對香港獨立的想法;有年長的女士因為《幻愛》,告訴周冠威自己日後會嘗試接納兒子那名患有精神病的女朋友。

甚至,一名年輕女生在某次映後談後告訴他,《幻愛》救贖了自己:「『救贖』喎,唔係『影響』咗我喎!」他瞪大眼:「我唔了解好多,但我相信電影。」

〈自焚者〉和《時代革命》均是為香港而拍,他是否為此而放棄了電影仕途?周冠威猛地搖頭:「冇咁諗過!」他說香港、電影和信仰對他而言同樣重要,而他對三者的追求其實一致,就是公義、自由等普世價值。

「我唔需要好多錢去追求電影。我對電影咁有熱情,唔係表面嘅名成利就、鏡頭嘅美麗,而係背後嗰種⋯⋯可以影響人心嘅善良。」

那回到最初的問題:現在的你,願意為電影犧牲幾多?周冠威說,這條問題不太準確,因為電影如今已成為他的手段,一種用來行公義、施憐憫、爭取自由的手段——所以該問他的,應該是:你願意為你所相信的公義和價值,犧牲幾多?

他回答說,他可以犧牲自己。「失去自由、坐監、與家人分開,我都唔想⋯⋯但喺價值裡邊,我願意咁樣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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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0月,周冠威出席《十年》映後談時,眼泛淚光答謝抗爭者。(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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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若上天要我成為一台戲,希望香港人會睇

周冠威曾在訪問中被問到,若自己因拍攝了《時代革命》而被捕,想對香港人留下甚麼說話。他當時說不用,因為《時代革命》就是他的「遺言」,「我想講嘅都通過電影講哂」。

但我不太滿意這個答案:「如果直到你被捕一刻,香港人仍未機會睇到套戲呢?」

他聽畢後爆笑,想了一下,然後如此回答:「我知道香港人未有機會睇《時代革命》呢套戲,但如果我被捕嘅話,我自己就會成為一台戲。我唔想演出呢台戲,但如果上天要呢件事發生,咁我就會演好呢個角色。我希望香港人會睇呢台戲。」

(註1)演藝學院當時的入學要求為會考五科合格,包括中英文。
(註2)當時全港最大的租碟店。

記者:梁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