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半農半清潔工的家庭史﹝石崗菜園村口述歷史計劃﹞

馮耀先生一家
馮耀先生一家於六○年代合照,馮汝竹是右下角那個小女孩。﹝阿竹提供﹞

●第一部分:二○○九年的半農半清潔工

她叫馮汝竹,四十八歲,跟丈夫和兩個孩子住在天水圍的公屋。她的生活簡單而充實,早上七點到下午一點在屯門一個學校當清潔工,清潔圖書館和廁所,午飯後她會回到自己的老家──石崗軍營旁的菜園村耕種。田地部分是五十年代來港的父親留下的,部分是跟旁邊的圍村租的,幾千平方尺,種花、種瓜、種菜、種蕉、也種人家農曆新年過後扔出來的幾十盆桔。她愛植物,植物也是生命,不忍看着年桔埋到堆填區。

scan0002
阿竹喜歡看書,但在圖書館做清潔則只有抹書和抹書櫃的份兒。﹝竹提供﹞

最近她因農夫袁易天的介紹,看了日本人塩見直紀寫的《順從自然,實踐天賦──半農半x的生活》﹝註一﹞。塩見直紀提倡用一半時間耕作做到糧食自給,另一半時間則做自己喜歡做的工作以賺取生活費。我說,你咪半農半清潔工囉。雖然日曬雨淋蚊叮蟲咬,但關於種地的好她講半天也講不完。「在家裏做家務好似隻牛咁,只會愈做愈心煩,但在田裏做,無論塊地幾乾,我把工夫做完就會很滿足。花開心時會開多啲,草不會罵人......滿足感同我做工做得好不同,因為我在塊田度有自主權,我鍾意點樣去處理塊田,種咩品種,安排邊一個地種咩野。我打份工,人地規定我做咩就做咩,我有主意提出黎都冇用。响塊田度發展都可以令到自己的創意發揮。」

「我依家都唔使咁多伙食費,啲菜都夠我每日摘番屋企,慳左家用,每個月起碼慳番四五百蚊……食唔晒咪派俾人食囉。」她說,做農夫的胸襟比較廣闊,看錢不會那麼死心眼,能過活就行。「你在外面打工出糧,會唔會分啲錢俾隔籬屋使?但我响塊田度種到野會分俾隔籬食。」

我說,現在經濟差,大家都問社會有什麼出路,人的生活有什麼出路?「有個朋友在貨櫃場茶水亭做煮食,做十個鐘得嗰六千五蚊。佢就好羡慕我可以做半日工半日耕田......話第日同佢老公都去耕下田。我說,如果你唔係追求好奢華的生活,你想個心情好啲,回復番年青時的回憶,搵塊地耕下係一件賞心樂事。咁你話耕田係咪可以﹝在經濟不好時﹞做個緩衝呢?係可以的,但要有配合,菜的價格要配合,不配合,搵唔到食都好悽涼,除非可以一路攞綜援一路耕田,唔知得唔得?……我相信有人想,大陸移民好多專長耕田,如果真係有得俾佢耕,佢地會做。我有d親戚有時都會落黎幫下手,佢地耕田的工藝真係好出色,做得比我地企理、快趣,會動腦筋思考。」

竹的家有紅圓
紅圓是阿竹的兄弟姐妹的聚居地。﹝柏齊攝﹞

就算收入少,「半農半清潔工」阿竹只要還有地,就仍然可以踏實地、有尊嚴地過活。大家可能己經猜到,阿竹碰上我這個來自大埔的搞屎棍,肯定沒好事情發生。阿竹那偏僻的、金融海嘯也捲不到的菜園村老家,被只懂拿着地圖和衛星照片的港鐵工程師選上,興建絕不會放到市區的廣深港高速鐵路車廠。把市區不要的放到新界農地上興建,無非是認定新界土地夠賤,也因為看不見農民札根土地的可貴,看不見農業為基層市民和新移民提供就業的潛力。「城市人對土地只係用銀碼的高低黎衡量,五千蚊一呎,乘出來一個銀碼,我地唔係咁諗,是無限大的,因為土地永遠都有產物出黎,我永遠都可以在那裏賺到生活。……佢地覺得香港係一個金融社會,農村係冇用的。講呢埋說話的人,全部是在城市生活的,未在鄉村生活過。佢會羡慕咩農村生活呢,瑞士那些囉,佢地會去瑞士滑下雪,睇下牛羊。佢唔會在香港的農村睇下那棵花,睇下雀仔,因為覺得cheap……我地係兩個世界生活的人,佢對農業睇唔起,香港人、城市人對農業真係好唔尊重。佢地覺得菜好平之麻,冇咪外國黎囉,大陸d有毒咪買瑞士的日本的。佢地好天真囉……你呢一塊地唔噴農藥,隔籬塊地都有噴,唔係你邊可以買到個水晶梨冇花架。佢地好鍾意被廣告去瞞騙,接受那些商業的說話,但事實佢永遠唔知道,知道佢都唔相信。佢蒙蔽佢自己。」

阿竹為了保衛自家的土地、植物和動物,現在除了早上開工、下午耕田,晚上也頻頻和村民開會,商討與政府角力的策略。因為保衛運動,大家才想起阿竹是接近三十年前的珠海書院新聞系畢業生,跟當年的老師黃毓民一樣能言善道。阿竹畢業後沒當成記者,但一直喜歡看書寫作,如果這次能保得住地土,她希望由「半農半清潔工」變成「半農半作家」。

●第二部分:札根石崗,從五十年代開始

父親落腳石崗嘉道理豬欄

scan0004
五十年代,馮媽媽帶着孩子在嘉道理豬場前攝。﹝竹提供﹞

繼續馮汝竹一家的故事。阿竹的爸爸馮耀先生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從廣東博羅逃難來港,經人介紹來到錦田的嘉道理豬場,那是林村嘉道理農場的分部,專門養豬苗給附近的村民養。馮先生住在由兩格豬欄改裝的小屋,「後來,附近蓮花地村的村長叫我門搬去河邊﹝石崗河﹞搭屋住。點解我地會住到咁偏僻呢,因為村落裏面係唔准外姓人住的,我地係散村、外來的人,要住喺比較偏遠的地方。咁我地就黎到河邊住。佢地話,呢度冇人同你收租的,唔使交租的,你地鍾意點用就點用啦。當時黎講係一個好大的恩惠。」

scan0021
石崗軍營就在馮家旁邊。七十年代尾的石崗軍營,已有鐵絲網攔着,馮家的牛沒草吃,養不下去。﹝竹提供﹞

馮先生此後就在石崗河邊落腳。剛建成的石崗軍營就在旁邊,東面是橫台山村的禾田。石崗河在雨季時經常氾濫水浸,水深及窗,並不是建屋的好地方,但新移民沒得選擇,河邊的屋也就愈搭愈多,形成一個新的移民村落。當時的圍村人對新移民挺有義氣:「爸爸成日提的蓮花地村長點樣點樣待佢,有啲村民待佢點樣好,冇米就拎米出黎俾佢食。因為以前好窮,有時都冇飯開的,我家姐話過蕃薯皮都冇得食架餓到。」

謀食

戰後難民湧港,大部分到了市區謀食,部分像馮先生落戶新界的,就主要靠務農畜牧維生,農產運往市區滿足激增的需求。新移民很多都做兩份工,一邊務農一邊打工。「我地屋企附近有軍營嘛,啲人咪去軍營度返工囉,佢返工的時間好嘛,返九點放五點,咁佢可以在九點鐘前,太陽出的時候做一輪野,然後先至到八點幾踩單車去軍營返工,因為佢住响附近….咁到黃昏放工,未食晚飯,太陽啱啱落山就最好,唔太熱,又可以在田裏除草呀,種佢要種的野。」

馮家靠河,石崗軍營又有一大片開放的草地,馮先生除了租地種菜﹝五十年代大部分圍村人仍按傳統種禾,種菜是時髦事﹞,也善用地利在河裏養鵝,又養幾十隻牛交給兒子在軍營造放牧。阿竹說:「以前我們可以隨時在軍營的機場玩,朝早牛去食草,黃昏自己會回來。阿媽黃昏食完飯會帶我們去飛機場玩,講故仔、踩單車、學唱歌、睇日落。係事實來的。」

scan0015
石崗軍營的壞軍車成了小孩的巨型玩具,攝於七十年代。﹝竹提供﹞

後來,軍營因為太多外來的人、牛在跑道上走來走去,就用鐵絲網圍起來。牛沒草吃就活不下去。石崗河亦被激增的畜牧和家居廢水污染,到七十年代連鵝也養不成。馮家就改養豬,最高峰時四、五百隻豬,再過十幾年,政府八十年代以環保為切入點規管養豬業,馮家交出豬牌,領回的賠償僅夠蓋一間新屋。種菜原來是最穩定的,雖然辛苦,但受環境影響較小,不過到八十年代,國內蔬菜大量進口,連菜也種不下去。「菜價開始平,我屋企都漸漸耕少左,因為做唔到咁多,啲兄弟出去打工,父母年紀漸長做唔到咁多。……農業的出路漸窄,主要因為大陸黎的菜太平,我地七幾年的的唐蒿﹝火煱時愛吃的一種菜﹞賣二十蚊一斤,唐蒿呀。七幾年尾,葱我地賣五至六蚊一斤。阿媽最鍾意種葱。點解鍾意?咁日頭咪好曬,佢就朝早將啲葱就拔晒番黎就擺屋邊,到晏晝一點至四點最曬的時間就在屋邊將啲葱揀左啲枯葉然後綁起一把把拎去賣。」

scan0009
竹媽﹝右﹞年紀大後喜歡種葱,比較省力,農民會按自己的體力轉換作物。年輕的阿竹幫忙割葱。﹝竹提供﹞

散村農民生活自主,什麼事情都是一家大小搞掂,田是自己耕,屋也是自己蓋。阿竹說:「每次夏天洪水氾濫後,有一樣最得益的東西就係,嗰啲彎位會停左好多飄流落黎堆積的沙粒,我地就擔啲沙埋去起屋,起豬欄。每舊磚同埋每舊石頭都係我地黃昏,做完田的野就搬埋屋企。」

馮家十三個孩子,十個在菜園村長大,大部分在壯年時碰上本地農牧業萎縮,全部被迫轉行。阿竹幾歲開始落田,直至長大結婚。「放學冇話去玩的,要幫手到田裏面割菜,擔菜、淋水,唔係淋幾擔水,係淋幾十擔水,淋幾十擔水仲要分中、午同下晝。」對於眼前每一塊田地的來歷,在她人生中不同階段種過什麼,阿竹一清二楚──農民對土地的記憶是那麼細緻而清晰。「點解會記得?因為有經歷。呢塊地種過禾,之後第二啲人黎種菜心,夏天種通菜,之後丟荒後依家輪到我種蕉芋,點解會唔記得?因為唔係短暫發生的,種植是長時間的磨練,你响那邊生活,日日在那裏作戰,﹝記憶﹞好像刻鑿在石牆上。……養豬養雞冇咁辛苦,做畜牧起碼不用曬,曬又要出去,落雨又要出去,全天候冇得逃避。曬到對眼都睜唔大,但佢唔理你啲草係咁生出黎。耕田係辛苦囉,同埋收成未必成比呀。」

農夫的歷程其實挺像職業運動員。一年中有不同的比賽,每個階段參加的項目又不同,運動員生涯總括起來就是幾個大循環。農夫的生涯較長,譬如種禾一年收成兩次,一生六十年也就是一百二十次,一百二十次的歷練。但現在能夠在香港一生務農的人少之又少,農業是很脆弱的行業,特別是當土地價值增加了,若沒有政策刻意保護耕地,地主就會用自己的方法增加收入,或是建屋﹝原居民有免補地價建丁屋權﹞、或是變成露天貨倉。錦田平原在廿多年來就經歷了這番巨變,大量圍村的農地消失,目前剩下的農地,大部分集中於馬路不通的地方,正是散村非原居民五十年代開始落腳的邊緣地帶。

散村社群是新界土地最辛勤的護養者,直至今日,來港札根五、六十年的第一代移民仍有每日下田耕種的,石崗菜園村是其中一例。他們為香港示範了尊重土地的可持續發展理念,偏偏香港政府就選這塊土地來開刀,不敢碰旁邊的軍營石屎地帶,更不敢碰淪為新污染源的錦田露天貨倉地帶。它為新界加添一座沒用的龐然大物,卻拿走了復甦農業和可持續發展的未來,如此一減一加,真是我們樂見的嗎?

註一:《半農半x的生活》的介紹文章,見袁易天撰〈菜園村的半農半x:港府愚人自愚政策〉

後記:菜園村口述史的源起

零九年五月十四日,立法會除了舉行特首答問大會外,也舉行了一場有關廣深港高速鐵路香港段規劃的公聽會。這條花費四百五十億、全線在地底行走的高速鐵路,在香港僅設一站在西九龍,由西九龍上車,四十八分鐘即可抵達廣州東部的石壁。加上政府宣傳工程期間可提供五千個就業,有時事評論員甚至說單單為了這些新職位,這項十大基建之一也應急速上馬。另一邊廂,無線電視幾天前宣布裁員百多人,這次有點特別,他們稱之為「資源重整」,因為抄掉那百多名舊部門的人後,會陸續在新的互聯網部門增聘二百人,因此,裁員居然就成了好消息。政府在以十大基建「刺激經濟」時,其實也正做着無線做的事:強調新創造的東西,漠視遭消滅的東西,以「整體效益」做擋箭牌,迴避解釋新基建是否進一步拉大區域差距,以及背後的價值取向。新造的廣深港高鐵,雖說全線在地底行走,卻選擇在新界石崗一條寂寂無聞的菜園村冒上地面,興建沒有效益的車廠和緊急救援站。來自西九龍的最快速的鐵路要消滅生活最緩慢安穩的偏僻農村,南轅北轍的價值觀對立鮮明。在立法會公聽會上,八十多歲的老村民第一次說出自己的生活史,博得全場掌聲;我相信,現在政府的單一發展觀形勢能夠長驅直進,只因為村民沒有機會把自己的生活和農地的重要性說清楚,令論辯根本無法展開。我和幾位朋友最近開始了菜園村口述史書寫工作,我們將建立一個菜園村口述歷史的資料庫,並將內容按不同的主題輯錄成文。菜園村這條新界散村﹝即非原居民村﹞的方方面面,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香港土地可持續發展的困難,也擴闊我們對生活的想像。如果大家有時間到石崗菜園村走走,可參考菜園村支援組每逢月中和月底組織導賞團,最近一團在五月三十一日星期日下午舉行,歡迎電郵至[email protected]查詢。

IMGP7724
阿竹和姐姐阿德救回來的幾十盆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