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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牆

圍牆

上圖是我上月去德國時拍攝的相片,位置在德國柏林聯邦議會對面的公園。在二十五年前,這是西柏林的邊界。拍攝的日期,是德國統一二十四周年的十月三日,從我這一點向遠望不到一百米那燈光,是柏林著名的地標:勃蘭登堡門。

在數十年前,在國會和勃蘭登堡門之間的位置,不是車軌和道路,而是一道牆。公園欄柵掛上一個個白色十字架版,每一個都是紀念因試圖越過柏林圍牆下而犧牲的東柏林人。

第一個越過圍牆而被射殺的東柏林人叫PETER FECHTER彼得費查的十八歲年輕人,在與朋友逃亡時,在圍牆和鐵絲網間的無人地帶被東德警衛射中,由於西柏林警察不能越界,只能投擲急救包,東柏林警衛則沒有救助,結果他因無人施救失血一個小時而亡。

而相中最靠近位置的十字架,則是紀念1989年2月最後一個被槍殺的犧牲者CHRIS GUEFFROY。不幸地無獨有偶,他也是位年輕人,才二十歲,生於彼得費查身亡的六十年代,此前整輩子就活在圍牆的陰影,而且即便是八十年代,越過圍牆仍有被殺的風險,但他依舊選擇和朋友出逃,結果被連中十槍斃命。

如果他再等9個月,就可以活着見證柏林圍牆被推倒了。

1989年11月,我只有十一個月大。我沒有記憶圍牆倒下的一幕,之於我也沒有記住1989年6月發生的事情;只是因為看過地圖和電視紀錄片,知道這城市的名字和背後的故事。在二十五年後的時空,我走過這條道路,花上的時間,不到一兩分鐘;而歷史上,有些人穿過這道牆,可能等了整整廿八載光陰,甚或賭上喪命的風險,為的就是活着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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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與立憲的角力

看着聯邦國會大廈,上面懸掛的『黑紅黃』國旗隨風飄搖,一座歷史建築配上一面極具象徵意義的旗幟,這幅圖像可說是引證德國近代歷史和民主發展的歷程。

法蘭克福國民議會係德意志各邦國在1848年革命期間成立的議會,計劃以民主方式統一德國,可說是為德國往後建立全國立憲體制奠定基礎,而『黑紅黃』國旗就是當日立憲主張的象徵,但往後國會和國旗所象徵的立憲精神卻受到專制帝政的衝擊。在1848年召開的國民議會,普魯士王室因為拒絕接受由平民賦予的帝位,結果國民議會徒勞無功下被迫解散,建立統一立憲德國的努力隨之宣告失敗。

1848年德意志革命結束,就和柏林圍牆倒下一樣,同樣發生於11月9日。

隨後德國統一,新帝國並沒有對議會有很大尊重,俾斯麥的表明自己並不是靠議員吹水,而是靠軍隊作戰和外交博奕才統一德國;新國家採用黑白紅顏色作為新國家的旗幟 –『黑-白』象徵普魯士、『紅-白』象徵漢薩同盟的混合色彩,放棄使用『黑紅黃』以示對立憲派切割。

激進衝擊 共和消亡

一次大戰後,帝制結束,威瑪共和成立。共和國成立的日期,和柏林圍牆倒下一樣,是11月9日。威瑪共和在相隔五十年後,終於採用了1848年國民議會憲法中的保障國民基本權利的條款;也隨住共和派的支持,國旗確定1848年『黑紅黃』的國旗,但復辟派依然視舊帝國的『黑紅白』國旗為國家象徵,恥笑共和國『好揀唔揀將芥末撻上國旗』。

右翼保守派的動搖共和體制的基礎,也為激進政治力量培植基礎。在1923年,也是11月9日的日子,希特拉在慕尼黑發動啤酒館暴動,最後暴動雖然失敗,卻為希特拉的崛起作了一次開山小試。

在三十年代大蕭條間的動盪時期,黑紅黃國旗成為了對抗共產紅星和納粹符號的徽記,最後,大家都知道的結果是納粹黨取得勝利。共和國旗被棄用,維粹旗取而代之;國會大廈亦被縱火,希特拉藉口『共產黨放火搞亂德國,危害國家團結』云云,就此散播恐懼,打擊不同政黨,建立獨裁體系,之後就是大家都知道二戰的空前浩劫。在開戰前的1938年,同樣是11月9日,納粹黨員明張目膽的攻擊猶太社區、商店、會堂,歷史是記載這一晚為『碎玻璃之夜』。

冷戰與分裂

第三次棄用緣起東德。在盟軍結束佔領後,西德國會在眾多方案中,重新選擇了黑紅黃國旗,以展示與威瑪共和的延續性;而東德原本也採用相同旗幟,但隨後在1959年額外自創一個加上東德國徽版本的黑紅黃國旗,由於當時西德政府不承認兩德分治,因此這是蓄意加深兩德間分裂的挑釁。

同時,西德首都設在波昂,西柏林法律上依然是盟軍佔領下的城市,本經二次大戰砲火摧殘的國會大廈,就此荒廢於西柏林交界一側,見證圍牆象徵的隔離和對峙。就是那一段與勃登堡門整整二十八年眼目及而不能至的歷史。直到柏林圍牆那個在11月9日倒下十多個月後,東德五州歸入聯邦德國,這支國旗才成為全德國的國旗,見證民主政體的落實,而聯邦國會也遷回柏林,再在九十年代經修葺,在那曾被縱火、戰亂、廢棄的歷史建築中,重新落戶。多個11月9日的巧合後,民主的追求終於重整鼓,繼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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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前,時值雨傘革命持續了一個星期,我身處柏林,參觀國會大廈。國會參觀的預約站就設在悼念柏林圍牆死難者十字架的不遠處,櫃枱職員看到我那本來自香港的護照,便問我對香港的事情有甚麼看法。我概略地描述,『究竟一個假民主和無民主的選擇,可以有甚麼進展』,職員反問對香港的未來是否樂觀,我倒真是一時語塞,只能搖頭以對。

我們的城市,踏着民主化的腳步,書本中東歐拉美民主化的過程記敘,好像都在香港重新上演發生。不同的事,我們是歷史上稀有的例子,在一個專政國家裏面,爭取一個地方建立民主政制;主體訴求既不涉及分離主義,也不是以短期內民主化反攻,主動改變國內專制政權的狀況。這種民主與專政並存的格局,成為特例,卻也是現實底下力所能及的選擇,縱便是如此,這個香港內部自治民主的目標,也得不到中國大陸的允許。

晚上,在著名的國會圓頂圍繞參觀,導賞耳機訴說一個個柏林地點和背後事跡,就在訴說付出了整個近現代歷史而來的民主成果得來不易。而且就算有制度民主,兩德在冷戰期間的社會、經濟發展、價值觀的差異,也是二十五年後今天民主政體需要面對的處境,正當德國依舊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彌合內部的落差與分歧,反觀香港同樣因為政制改革步伐和近年的社會爭議,經已在世代、教育水平、階級、地域、職業流動性等不同位置劃下鴻溝,每個人都在這些位置中,找到支持自己立場的理由。

可惜的是,民主政體本該試圖處理這些分歧,但為北京方面為不民主政制設下框架,迫使香港走進死胡同,隨着佔領日久,政府賴皮不讓步,官商鞏固自己的利益,解決死局,也隨之越走越遠。

推倒建制高牆容易,推倒無形高牆艱難,不同時空下,對抗東德和納粹同樣是種勇氣。在國會大廈門外,有一個鐵鑄雕塑,是紀念被納粹黨殺死的96個威瑪共和國會不同政見的議員。對抗一個當日人人不滿的東德政權值得我們追慕,但對抗一個人人沉醉支持其中的納粹政權,更值得我們反思,避免在眾聲歡喊之中埋葬自由的價值,甚或埋葬對一個人基本的尊重,提醒歷史不應重蹈覆轍。畢竟,這個月來我們聽到『最好打死班廢青』經已不是甚麼新聞了。

唯有我們以爭回個人應有的自由和權利、對抗專制打壓帶來的分裂和傷害、改進一個維持社會不同而合作的制度,作為行動的目標。總有一天,香港也能推倒那一片高牆。THE WALL WILL FALL. BELIEFS BECOME REALITY. 這是當年一句柏林圍牆上的噴漆,前半段是一次事件,後半段,就是人類應該不斷努力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