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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

活著

家祖母跟老朋友喫茶,我也是愛跟着去的。聽她們話當年,從側面了解那個腥紅的文革批鬥歷史,比讀余華的「活着」更引人入勝。

那是一個風聲鶴唳的時代。

我家祖籍福建廈門,雖不算名門望族,被批鬥以前也是中規中舉的大宅門,知書識禮。家族中有人曾是英文教書先生,後來營運酒店;居在沿海的鼓浪嶼,今日中國新晉小清新旅遊景點,對岸就是台灣了。嘴裡說的方言閩南語,也是跟台語互通的。坐在廣東茶樓,祖母說,當年她的外公是位廚師,遺傳了當過皇宮御廚的祖先的手藝,開了家餐館,可是後來生意失敗就倒閉了。因為太太外公最拿手「番菜」(西餐),蘇聯那邊有人賞識他,向他招手,於是他便起行要去蘇聯繼續做飯。

豈料他還未走得出中國,共產黨就無中生有地賦予他一個響亮名號 - 蘇聯特務。可你知道,電影院螢光幕以外的特務都不好當。不用多花筆墨鋪排,你我都猜得着,我那大抵連蘇聯人長何樣都不大清楚的「特務」太太外公,旋即簡單而乾脆的被入罪,連做個樣子辦場審訊都省得,就這樣,被處死了。

家中的人在太太外公出門後,一直就以為他人在番邦,怎料得好端端一名御廚之後、未來蘇聯大廚,會落得如此下場。最後得知死訊,還是因為不經意看到公佈的死刑名單列上,有吳姓太太外公的名字。祖母沒有搧情多講那頃刻間家裡自平靜跌入風暴中的光景,只道那年她是個瘋丫頭,天不怕地不怕要跟着太婆去收屍,看見太太外公含冤悽涼的死狀,至今難忘。

打後,吳家就被共產黨冠以「特務家族」的罪名,換句淺白話,即是叛國犯人之後。 原來,那年一介平民若要坦蕩蕩的出中國境外,黨一概當作異國特務,實行有殺錯,無放過。同時間,因為吳家做生意,「是搞邪惡的資本主義」,一干人等也被批鬥打壓,自此家道中落,三餐不繼,在極度貧困與苦難中像螻蟻般掙扎求存。

過了不知多久,祖母被指婚當時還是大族的戴家、誕子女、偷渡到港。定居七載後,回家鄉看望故人,都說太太外公已被平反,吳家不再是特務家族。可人死不能復生,屍骨都涼盡了,假腥腥的平反,毫無意義。

席間祖母又多說了幾個家族冤屈史,可我思緒已飄蕩至那個只能從歷史照片中窺視的荒謬年代。回過神來,只來得及聽祖母對她的友嚴正總結:「我跟你說,共產黨的話,絕對不能信。」

我呷了口茶,耳邊嗡嗡的聽她接續對共產黨的謾罵,思忖:自由要死了麼?不可以的,絕對死不得,怎樣也要悍衛。我願聽老人在僅有的自由港放聲數共產黨的不是,更願我老來仍能邊食下午茶咬 scone,邊公開批評政府、對政治嗤之以鼻。

不論老幼,我們畢竟是活着的人,好歹也得說句人話吧。今日香港沒有文革,核心價值的命脈一息尚存;然而這些日子,光怪陸離的事件多得叫人麻木、幾乎每天都有長着人樣卻鬼話連篇的生物出來大放厥詞,將歪理謬論面不紅耳不赤地說得字字鏗鏘...... 這個不正常的城的人繼續他們的「正常生活」,日出日落,沒事人一般。也不是不弔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