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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的國族情結:評析黑鳥〈連眾顛覆〉的《孽子回家》

香港人的國族情結:評析黑鳥〈連眾顛覆〉的《孽子回家》

黑鳥〈連眾顛覆〉專輯封面(由Discogs.com提供)

所謂「國族認同」是後天形成的,其涉及家庭、教育及人生經歷的陶成。在香港,有不少人對中國(不是「中共」)懷有一份複雜的國族感情。如「香港民主之父」李柱銘,他心繫建設民主中國、平反「六四」,對中共會像今天這樣對待香港無法想像。為什麼?因為他在意中國、在意這個國家的未來。這是一種國族情結。他以自身的感情投射並猜度這個國家不會傷害自己的子民。不過,「老豆都會打仔」(爸爸也會打小孩),更何況只管維護權力和利益的國家呢?

再舉一例。

黑鳥樂隊(Blackbird,以下簡稱黑鳥)是開創香港獨立樂團文化的先驅,從1980年代至解散為止共發表了七張專輯,包括〈東方紅/給九七代〉(1984)、〈宣言〉(1986)、〈活此一生〉(1987)、〈民眾擁有力量〉(1990)、〈連眾顛覆〉(1995)、〈暴風雨前〉(1997)及〈黑夜驪歌〉(1999),其鮮明的反政治(或安那其/無政府)立場和關注社會、環保議題等創作特色,為香港記錄了一段從英國殖民末期至回歸初期以民眾角度書寫的歷史。有趣的是,黑鳥的歌曲大多以普通話而非廣東話演唱(英文歌曲除外)。由此可見,黑鳥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在中國大陸(及台灣)發揮影響力。又或者,樂團成員懷有一種複雜的國族情結,就像李柱銘一樣。

我們可以從黑鳥〈連眾顛覆〉專輯的《孽子回家》一曲看出端倪。

1995年,離「九七回歸」只剩兩年,香港社會進入後過渡期,是中英爭拗最烈之時(時任港督彭定康(Chris Patten)推動政改方案,觸怒中共)。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下,黑鳥發表了〈連眾顛覆〉,而《孽子回家》則是這張專輯的第1首作品,由郭達年作曲、填詞及演唱,日本SŌ SŌ樂隊編曲及演奏,風格上是一首非常感性的輕搖滾歌曲。

如前所述,回應政治和社會議題是黑鳥作品的一大特色。不難理解,《孽子回家》是為「九七回歸」而作。但為什麼要將香港比喻成「孽子」?若以國族情結代入,答案顯然易見:對中國來說,香港像是一個帶著「孽」、不聽話的孩子。現在,香港要「回家(歸)」了,複雜的心緒千絲萬縷、油然而生:

「生父潦倒,數十年,素未謀面;
外人據養,習染,他方思想。
耳戴金環,留一把,長髮披肩;
手執吉他,搖擺,朝打天下。」

在《孽子回家》中,「父」這個概念貫穿全曲。「父」是誰?除了中國之外,很難有其他答案,因為從歌詞的第一和第二句可以看出,填詞人將中國和香港比喻成「父」與「子」。與「子」相比,「父」像「潦倒」了「數十年」(經歷抗日戰爭、國共內戰、文化大革命等)。那麼,香港又為什麼會「習染他方思想」?因為「外人據養」(英國殖民管治)使父子無法「謀面」。後兩句歌詞更可看出填詞人將自己的形象直接代入這個「子」的角色。這樣的父子比喻淺顯易懂。不過,這短短幾句歌詞卻透露出填詞人把中國當作「父」的國族情結。

「回來了,我回來了,你要把我拒於門外,還是讓我直闖老家?」

副歌歌詞散發出對「九七回歸」的焦慮和不安:孩子要「回來了」,問題是這個「父親」是否接受—真正地接受香港這個已經習染外人思想的孩子。孩子是敏感的,他會猜度「父親」的心意,原因是他已預知自己的思想與「父親」不合。雖然孩子知道這是「父親」要他回家的,但他依然不想自身的異質性造成父子不睦。在華人社會,「父親」是一家之主,所以能不能回「老家」得問過「父親」。無論如何,這個孩子是認了中國是他的「父親」。問題是中國是否也承認香港是他的孩子?還是只是有條件地承認—只要孩子「聽話」才承認,又或是想利用孩子的歸家來達到一些目的?這些疑問都是孩子渴望釐清的。

「從來沒有過,所謂,團聚天倫;」
「叔父對拆,各據,兩岸分家。」
「政治官道,互不相容,上檯對罵;」
「民情眾意,暗流洶洶,孰是非耶?」

在黑鳥眼中,兩岸三地從來都是各自為政:回歸前,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國共內戰」結束後,大陸台灣兩岸分治至今。所以,這個「家族」—— 中華民族—從來沒有「團聚」過。不僅如此,因為政治立場的迥異,「家族」中沒有一方願意為了這個歷史遺留下來的對立問題作出讓步。到最後,對錯不分,無人收拾。這個「結」一直困擾著這個「家族」,使其無法發展和進步。黑鳥的作品一向對政治嚴肅批判,但《孽子回家》卻承載著滿腔無奈和感嘆,似是被一種國族情結所困。

「坦蕩在外,多年,無親故在;」
「突然父現,強要,我予侍待。」
「笨手拙腳,不識,好歹世界;」
「落得無奈,大家,面阻阻相相。」

香港在國際社會上是活躍的,與世界各國緊密連繫:這孩子一直習慣獨立自主,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步調。不過,突然有一個自稱是「父親」的人出現眼前,不但要孩子對他前服後侍,且不顧孩子願意與否。長幼之間的從屬關係從來不需要理由,只需服從,這是華人社會的家庭邏輯。事實上,這個「父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並不了解孩子已自有天地。為了這份血緣感情,孩子勉強侍奉(接受「回歸」),卻被責難一場,最後落得背負「孽子」之名。這像是永恆的家庭悲劇:父子本來就身處在不同的世界,有各自的價值觀念和生活需求,強要相待的結果就只有不歡而散。

「我走了,我可以嗎?你要把我逐出家園,還是要我自作自活?」

當父子再也無法相處,分道揚鑣是在所難免。「家」從來都是屬於「父親」的,所以離開的只會是孩子。「孽子回家」的第二段副歌歌詞似乎寓言了今日香港所面臨的處境—香港已不想再被困在「父親」的世界裡,這種意志十分明確。不過,感情使他猶豫並停下離開的腳步。這很可能是孩子對「父親」所做的最後一件事:讓「父親」來決定自己的命運。縱使痛苦,但這是愛,以敢於承擔所有後果來兌現這份感情。孩子沒有冀望「父親」明白他的寬容,只求以犧牲自己來贖回那份哪怕是虛假的「虧欠」。這或許就是這份國族情結的本質。

事實上,「孽子」的「孽」並非孩子所造—香港是大國交易下的產物,而香港回歸也不是香港人決定的。這到底是誰造的「孽」?

從以上的評析可以看出,黑鳥對中國是懷有一份國族感情。而這種情結正包容(而不是批判)著「父親」的無理和霸道。恰恰就是這種情結將香港回歸看成「孽子回家」。家庭是每一個人出生之後首先會接觸到的群體結構,具備直接影響人觀念陶成的功能。任何政權都知道這一點。所以,統治者每每透過教育和媒體來灌輸我們「國家是父、人民是子」的觀念,其目的只在使人馴服,以維繫並鞏固其統治。從這個角度來看,黑鳥的《孽子回家》所蘊含的國族情結正正符合了統治者的期待。儘管耐人尋味,但《孽子回家》所懷帶的確是一代香港人對中國的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