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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做一個堅持的榜樣 ── 元朗連儂牆手足八個月的辛酸與收穫

【專訪】做一個堅持的榜樣 ── 元朗連儂牆手足八個月的辛酸與收穫

(獨媒特約報導)「各位元朗嘅街坊晚上好!今日最新嘅連儂牆⋯⋯」

在元朗西鐵站G出口,通往車站下蓋公共運輸交匯處的扶手電梯,一個高大而年輕的男子正在盡處以極其響亮的聲音高聲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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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平日的晚上,電梯運送着連綿不斷的放工人龍,有人甫下電梯便飛奔追上剛要開出的巴士、趕乘下一班輕鐵;也有人放慢腳步,順着聲音的來源,走到一面牆前,駐足。

牆上貼滿大小文宣。黃店名單、每日新聞、遊行資訊⋯⋯密密麻麻,卻絲毫沒有雜亂的感覺。圍觀的人群中,有西裝革履,也有便服踢拖兼手揸買餸袋,有人默默地逐張逐張看,也有人掏出手機,拍下有用的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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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時候,有人會特意走到那男子面前,笑着說「唔該哂」、「加油」。也有人會送來水和食物,或者單純地聚在牆前聊天。

稍息片刻,男子又再走到電梯旁邊,重新喊道:「各位街坊⋯⋯」

* * *

這道特有的風景,不知不覺已伴隨元朗人八個月。去年七月,連儂牆遍地開花,甚至演化成連儂隧道、連儂商場,但隨着衝突頻生、清理頻密,甚至有文宣組被捕被打,加上近兩個月來武漢肺炎疫情肆虐,不少地區的連儂牆已開始凋零。

只是,在元朗西鐵站下蓋,通往輕鐵站的那個空間,那幾幅牆、幾條柱仍然隔日便貼上最新的文宣。從抗疫資訊、財政預選案、到進攻功能組別,元朗連儂牆可謂從不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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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1元朗恐襲後,元朗被戲稱為「元朗國」、又被視為「鄉黑」盤據地,但是歷經八個月,為何位處南邊圍旁的這幅連儂牆,仍然可以屹立不倒?

在元朗土生土長 、被街坊喚作「大聲哥哥」的男子,回答的時候一臉凜然:「我想比大家知道,(場運動)冇靜到,不斷都有好多人堅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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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便利貼到排版文宣 元西的「教科書式連儂牆」

一開始,連儂牆還只是由色彩繽紛的便利貼組成。去年6月反送中運動爆發,示威者在金鐘夏愨道政府總部的一面外牆上,貼滿寫有市民心聲的便利貼,重現2014年雨傘運動的光景。可惜,連儂牆在6月尾被撐警人士毀壞,連儂牆亦由金鐘散落全港各處。

大聲哥哥記得,最早期的元朗連儂牆出現於7月頭,朗屏西鐵站外的天橋上。那時為免被清理,人們還會將便利貼粘在紙皮上帶走。後來,他改到元朗西鐵站下蓋幫忙,這個空間連接西鐵站及輕鐵、巴士和小巴站,每逢繁忙時段人潮絡繹不絕,乃不少元朗人的必經之處。

經常在元朗站幫忙的街坊,很快便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文宣組」。不久後,除了便利貼,他們亦開始張貼有關警暴或示威活動的文宣,「想比啲街坊知道多啲嘢」。但大聲哥哥形容,起初數個星期,他「想印就貼」,街坊反應並不好,於是他嘗試代入用家角度,檢討張貼文宣的方法。

大聲哥哥認真地總結,雜亂無章的文宣不易觀看,必須有明確主題、分門別類並加上標題;用A4紙太小,要印A3;宜多圖少字,最多字的文宣應放在視平線;為了吸引街坊停下觀看,更要有人在旁大聲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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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每天早上他還要花一兩個小時揀選合適的文宣,確保「資訊同趣味性並存」,並且自行fact check才敢付印。貼文宣也很講究,如果要貼得漂亮,一定要事先剷乾淨舊文宣的痕跡,再裁白邊、預先組合,甚至要如「做新聞」般排版。而為了避免因「刑事損壞」入罪,他們一直堅持不用方便快捷的噴膠,而是較原始地在每張紙的四邊貼雙面膠紙來「保護自己」。

「其實貼文宣唔係想像中咁簡單」,大聲哥哥笑道。別忘了,聲如洪鐘的他,還自願每晚在扶手電梯底,從6點喊到9、10點,並堅持不用咪。

努力的成果,是多了街坊駐足細看。而元朗連儂牆及後更多次被放上連登,網民紛紛驚歎元朗連儂牆的整齊,並將之譽為「教科書式連儂牆」。「將文宣分好唔同類別貼喺牆上面,其實我哋元朗做先」,大聲哥哥帶點自豪地笑道,「之前都有其他區話想入嚟取經、睇吓我哋點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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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朗連儂牆分門別類,不同位置也有不同功能。最大那幅牆會定期介紹不同主題如區選、黃色經濟圈、立法會選舉;近電梯的圓柱則張貼關於新聞時事、遊行集會資訊的「每日快訊」,及解釋行動理據的文宣;電梯位置會有漫畫、藝術性較強的作品;較遠的圓柱則繼續讓街坊以便利貼寫上心聲。遇上大型遊行、過時過節,文宣組還會於地下砌成大型數字或圖畫作宣傳。

「好多人成日都話元朗國、鄉黑地盤、獨立咗出嚟,我覺得呢樣嘢係好難聽。」大聲哥哥想幫元朗平反,「其實我哋元朗嘅黃店多到嘔,百幾間,元朗區嘅區議員亦都好盡責,再加埋我哋街坊,元朗市區嘅(上年區選)投票率係高於全港平均,仲有連儂牆⋯⋯其實你話元朗人係咪藍呢?絕對唔係。」

「所以唔好睇少自己,唔好妄自菲薄。每個人都有好強嘅力量。」

受訪者提供

熱情的街坊、進化的街坊

每日準時守在連儂牆,令大聲哥哥收獲不少街坊的情誼。有街坊會主動切生果給他們吃、又二話不說買來一大盤壽司拼盤慰勞他們;有人離遠在電梯上看到他會微笑招手,還會上前噓寒問暖,「今日咁凍你仲著短褲?」、「唉啊你落嚟就唔好着拖鞋啦,有咩事嘅時候走唔到嘛」。

有人會想塞錢給他們,但一律遭拒:「我哋從來都唔收錢,我哋做呢樣嘢唔係因為錢」。不過農曆新年,還是敵不過街坊意志:「我話唔好啊唔好啊,佢就話,嗱,新年比利是有咩問題呢?」最後還是因「意頭」收下。

出現頻率之高,甚至有街坊會問大聲哥哥是否當區區議員,向他反映區內問題。他即笑道:「我話我都想係,你叫佢哋開個位比我,我都想受薪打政府工去做呢樣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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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連儂牆,大聲哥哥得以與街坊建立一種猶如朋友的關係,「佢地雖然唔係住喺我隔離,但同一個社區大家都會互相關心」。有時他一兩日沒有出現,街坊就會很擔心,生怕他被捕或出意外。

「可能大家冇血緣關係,但係佢哋都會擔心、會傷心,係好感動。」大聲哥哥對這份關係無比珍視:「呢樣嘢係⋯⋯用幾多錢都換唔到,只可以話係難能可貴。」

而讓他更滿足的,是親身目睹連儂牆的影響力。大聲哥哥憶述,有街坊本來很冷感,但眼見文宣組日夜堅持,便上前看看這班人在貼什麼,結果看到「TVB冇講嘅嘢」;有藍絲經過撕紙、大罵「痴線」,他勸人不妨停低睇睇,果真留住某些人的腳步;有街坊支持遊行卻批評很暴力,二、三十個街坊即場圍圈討論抗爭手法,你一言我一語激發思考;有手足在抗爭路上感氣餒,在便利貼和文宣中覓得安慰;他還見過,有伯伯在牆前駐足十數分鐘,仔細閱讀文宣並一一把重點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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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儂牆亦使不少街坊「進化」。他很記得,有個住鄉黑地方、「好蛇呱」的姨姨,因為怕被人見到,起初經過時連停低看文宣都不敢,只會細細聲講聲「加油」便行開。但到後來,她居然敢停低看、停低寫,甚至主動提出幫手寫標題,並「擒埋上張梯貼上去」。「我真係冇諗過佢會可以做到呢個地步!」大聲哥哥語氣盡是驚詫與欣慰,「(連儂牆)真係會改變到一啲人」。

令他意想不到的,更是連儂牆使一些街坊對元朗重拾信心:「佢哋覺得721好恐怖,但係其實咦,喺正鄉黑門口嘅連儂牆,咁有心,呢一班人唔驚。連儂牆係比到佢哋一個心靈嘅庇護所。」

這使他領悟到,「大家要行多步,因為你永遠唔知道呢一步有咩影響,你永遠唔知踏出呢一步係可以成就到咩出嚟。你唔知㗎,我都係做做吓先知。」

受訪者提供

八個月過去,大聲哥哥看到社區的改變:「以往呢個位乜都冇,大家咪惦行惦過,好冷冰冰。但而家有手足唱歌、有文宣睇、有街坊聚埋一齊,個感覺係好warm。」

「呢個地方唔再淨係西鐵站下蓋,唔再係經過搭輕鐵嘅地方,而係有個名叫『元朗連儂牆』。大家會對呢個地方有歸屬感,會感受到有文宣、有同路人喺身邊既感覺好好。」

「會喜愛呢個地方。」大聲哥哥微笑。

藍絲、警察和鄉黑

但是,要在社區維繫連儂牆並不容易。就如其他區的連儂牆,不時會有藍絲來撕紙,甚至帶隊來剷牆。去年10月,便試過有一班中年人拿工具過來剷牆,期間有「大媽」更一度亮出?刀指嚇市民,終由警察護送離開。

「可能我哋做到好辛苦好靚,由6點整到11、12點,想聽日比啲街坊見到,但佢哋可能凌晨兩三點就剷哂。」大聲哥哥憶述,最高峰的時候,試過連續被剷一個星期,「我哋同佢鬥囉,我哋夜晚貼,佢凌晨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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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深明,這些藍絲「冇乜信仰」、只是收錢來搞破壞,不如他和一班手足因着熱愛香港的信念、光復香港的願景,會有「無限嘅動力」,真能做到「撕一貼百」。「你估剷嘢唔攰咩!」大聲哥哥笑道,「佢知道係阻止唔到我哋嘅時候,佢哋就會放棄。」

除了藍絲,他們亦不時受警察騷擾。曾試過有3、40個警察突然衝過來,截查文宣組的身份證,但立即引來百多二百個街坊包圍警察「狂屌喪鬧」,警察終沒趣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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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聲哥哥形容,元朗連儂牆有個微妙的平衡,就是雖然他們一直高調貼牆,但也不常被警察找麻煩。他估計,「可能佢都知樓上(元朗站)721,落嚟實比人鬧嘅」,而且「even你拉咗我之後,其他人都會繼續貼㗎嘛!你係唔會阻止到我哋㗎喎。」

他深信,「一樣嘢要成功,就要一個近乎痴線嘅堅持。而當你堅持到一個點嘅時候,連政府都會買你怕」。

「佢地唔會夠我哋玩㗎。我哋傻㗎嘛。」大聲哥哥極具自信。「總之你係唔會阻止到我地。You can’t stop me. 」

牆被剷可再貼過、被捕也可透過各種方法避免,但如果遇到的,是襲擊、是切實的肉體傷害呢?

今年1月30日晚,6名男女在元朗連儂牆被人持械襲擊,有人被打至肋骨斷裂、有人眼角需縫7針,施襲者其後更往南邊圍方向逃去。事後遇襲者見傳媒,都一致認同襲擊是為了滅聲。

問大聲哥哥驚唔驚,他頓了頓說:「驚就係驚,個個都驚,每個文宣組嘅人都驚。但你話,係咪驚就唔做呢?唔係,嘢始終都要做,因為呢一樣嘢係無得逃避。越逃避,咁香港就玩完㗎啦。」

他更認為,施襲事件證明,「連儂牆係講啱左、做得啱,如果唔係人哋都唔會攻擊啦」。他形容,在這個警察和政府都公然講大話的年代,連儂牆的存在就顯得更重要,因為它將真實的資訊,全部披露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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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不死心,再次追問,真的不會更擔心嗎?大聲哥哥仍是一貫的堅決:「與其話擔心多左,不如話擔心唔嚟啦。因為我地都決定咗,點都要做落去㗎啦。」

「我成日講,除非你殺左我囉,除非你攞左我條命。如果唔係,你都會見到我啲文宣喺度。」

堅持的理由

就像一個從勵志漫畫走出來的熱血少年,大聲哥哥總是鼓勵大家,「行多步」、「堅持」、「相信自己」、「撕一貼百」。即使面對警暴和鄉黑威脅,他仍一往無前,面對疫情來襲、人流減少,也只是由每日貼文宣改為隔日貼,因為「做多做少都好,唔好唔做」。問他會攰嗎?會想放棄嗎?他坦言「點會冇啊,仲點止一次咁少」。

「但每當你回想返一啲街坊係因為自己嘅努力而有轉變啦,而可能影響到人啦,或者街坊對自己嘅關懷、支持,咁就⋯⋯繼續做啦」,他輕嘆。「會比自己一個好大嘅motivation。」而文宣組之間互相扶持、互相支持,也陪他捱過不少艱難的時刻,「唔係話同路人咁簡單,係真係大家好關心大家,係比較親密(的關係)」。

更甚的是,對大聲哥哥來說,「冇嘢攰得過我想像到以後香港變成中國嗰個畫面⋯⋯你諗吓你以後search反送中,冇嘅,你search啲關鍵字係搜尋唔到嘅,你以後玩唔到Facebook,冇得用Twitter、冇得用IG,永遠睇親嘅新聞都報喜不報憂、censor過,小學生要戴紅領巾、coffee shop要掛毛主席嗰個像」,他連珠炮發,「你得唔得?唔得囉我真係唔得囉。我⋯⋯我真係接受唔到囉呢樣嘢。」他一邊搖頭一邊苦笑。

在荒謬已成正常、警暴已成常態的時代,他說,唯有對香港未來擁有真正自由、民主、法治社會的願景,還有對香港的熱愛,才能提供強大而持久的抗爭動力。

傾盡全力投身一切「對光復香港有作用嘅野」,起碼即使有日「時代革命」不盡如意,「我會⋯⋯我會真係好大聲咁講得出,我無悔,我盡左力,我為呢個香港曾經貢獻出我嘅所有去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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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回到最初的問題,歷經八個月,為何元朗這幅連儂牆仍然屹立不倒?

一個平日的晚上,文宣組離開以後,一個中年男子獨自抵達連儂牆前,從背包掏出印好的文宣、一疊便利貼和水筆。他坐在角落,寫了幾張,便走到圓柱前以膠紙固定,貼畢,又返回角落寫,來來回回無數次。

他說,看到連儂牆之前「貼得好靚」,卻一直被破壞,「好唔忿氣」,於是這一兩個月也企前一步,放工經過就幫手貼,想連儂牆「變返靚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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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是,大聲哥哥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我哋成日都叫人哋唔好淡忘、唔好麻木、叫人哋要堅持去抗爭,支持五大訴求。口講人人都識,但係有幾多個人會用行動去做?」

「有乜嘢係好得過用行動去展示比人睇,去做一個堅持嘅role model?我相信我哋係做得到。我相信街坊係睇到嗰種堅持。」

「你哋成日都話元朗國,成日都話獨立咗出嚟。但連元朗嘅連儂牆手足都可以喺鄉黑嘅門口,無論遇到咩打壓都可以咁樣堅持,都可以咁樣貼到,你睇吓,又比啲藍絲搞、又比啲鄉黑警察搞,佢哋都可以屹立不倒嘅時候,有啲乜嘢係唔可能呢?係咪?」

對,又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記者:黃蕊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