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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製造》的97寓言——愛香港,是一場畢生的修行

《香港製造》的97寓言——愛香港,是一場畢生的修行

陳果的《香港製造》,九七年問世,未必很多人看過,但其中一句對白:「呢個世界好唔公平,應該死嘅唔死,唔應該死嘅就死晒。 」相信現今香港人十分有共鳴。

《幻愛》以屯門,《香港製造》就以瀝源、禾輋、蘇屋等屋邨為背景(註一)。主角分別是古惑仔中秋(李燦琛飾)、絕症少女阿萍(嚴栩慈飾),以及被欺凌的弱智少年阿龍(李棟全飾)。「中秋倒不想平凡一世,希望有點作為,儘管如何虛無,也得justify自己的生存意義(想起《的士司機》[Taxi Driver,1976])⋯⋯可是,電影一直演來,很多事情得不到結果,中秋的盤算、行為變得愈來愈徒然。」(註二)三個處於社會底層的年輕人,最終一個被害死,一個病死,中秋則選擇在墳場自盡,以一句話總結人生,「因為要面對一個未知道嘅世界,我地已經得到免疫。」

三年前,數碼修復後的《香港製造》重映,紀念首映二十周年。陳果接受媒體訪問,談到《香》是一部講九七的戲,訴説幾個年輕人在大時代來臨時的慾望、痛苦與死亡。陳果透露,當年拍攝的動機是帶出社會實況,並無政治的前瞻視野 。然而,電影有自己的命,往往超出導演的意願和估計。在所謂二次回歸的2020年,《香港製造》會給人真實得太可怕的感覺,無法不把這套瀰漫末世風情、荒誕色彩、直面殘酷青春的經典電影,看成一首早在廿三年前已預先寫好的輓歌。

《香港製造》結尾,由一把高音尖女聲——陳果說是黃家駒的家姐——字正腔圓地朗讀:「『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你現在收聽嘅係香港人民廣播電台,以上播送嘅係毛澤東同志對年青代表的談話,現在讓我們用普通話來學習⋯⋯」鏡頭對準掛在樹上的一隻斷線風箏。陳果在訪問中指,這設計原是想鼓勵年輕人,誰知時代改變了其意義,使其倍見荒謬和諷刺。

在網上見到影評人艾莫西的文字,正好呼應戲裡戲外主人翁的心情:「 他們的生命終結看似自己選擇也是無從選擇。被大人看不明白的恐怕是他們都活得太用力,活得太在乎,活得太渴望能有不同也能有不變。只是隨波逐流為錢求溫飽的大人們又哪能懂呢?」

其實活得用力,活得在乎者,包括當年陳果。他決心拍一部由自己話事的電影,排除萬難,向電影公司乞求過期菲林,僅花50萬成本,以五人劇組之力(當年動輒幾十人),拍下這部替時代做印記的作品,更赢了不少獎項。票房雖然只有二百萬左右,遠遠比不上當年票房冠軍的四千五百萬,但現在還有誰會記得成龍那齣《一個好人》?

只有愛香港,愛電影的人,才會自討苦吃,冒這種與全世界作對的險。這種敢do的精神,對於今天香港人,就更有一種示範和鼓舞的作用。

(註一)電影朝聖之場景《香港製造》

(註二)《香港製造》愈看愈警世

後記:

(看下去之前,要有看另一篇文的心理準備。時間有限的話,可停在這裡)

《視聽之餘》作者家明,形容陳果拍《香港製造》有的放矢,除回應時代,同時要顛覆類型。

上世紀九十年代,由漫畫改編的《古惑仔》電影系列風行一時。依家明之言,表面上是古惑仔,但由鄭伊健等明星飾演,貼上紋身、穿上皮褸的形象裡面,其實是對大佬、女友忠心不二的好男人。背叛和出軌往往在反派身上出現。《古惑仔》看似離經叛道,其實思想很保守,很男性為中心,為主流觀眾所接受。陳果的《香港製造》反其道而行,完全背離《古惑仔》的邏輯。從中秋等人身上,是不會看到甚麼崇高價值、道義精神。

「想象(電影)跟現實,畢竟有極大距離——片中無論中秋或阿屏的狹小公屋,都貼上當時名片海報:《這個殺手不太冷》(Leon: The Professional)、《天生殺人狂》(Natural Born Killers)及《不羈的天空》(My Own Private Idaho),充其量是讓人膜拜的虛構形象。陳果的『寫實』,在於跟類型劃清界線,寫出真正卑微的小人物。」

在這裡,便見到家明的功力。影評人有高低手之分。評論控訴社會或關懷疾苦的作品,在形式主義者眼中,會過濾為純技術性的燈光、布景、剪接等東西;戴上意識形態眼鏡,施加批判,就很容易視之為一篇與性別議題或權力關係有關的論文,看不到作者特別用電影這方式經營的意義、限制和取捨。去政治化又好,太政治化都好,失了分寸,都會一葉障目。過分簡化和線性地處理問題(何謂過分,便進入美學或藝術哲學的討論),抽離了脈絡,進行穿鑿附會的分析,便錯過作品中的重要內涵和有意思的藝術探索。

家明的影評,立體而有層次,分寸拿揑恰到好處(但涉及父女情的電影,便容易感性累事而過譽,例子是《五個小孩的校長》)。他重視電影細節的微言大義,所以會留意《香港製造》的場景布置——那些看似隨意貼在牆上的電影海報。這不是賣弄過人識見,證明自己比讀者更有觀察力,而是替導演巧妙設計的電影密碼語言進行翻譯,用平易近人的文字介紹給觀眾,以防走漏眼,浪費導演苦苦構思的心血和巨細無遺的技藝。

《香港製造》一些不顯眼的小道具——經過家明抽絲剝繭的分析——原來是陳果用來加強對照理想和現實的巨大差距,並一早像植入式廣告般設置在電影場景中,供心水清者推敲和琢磨。是啊!中秋的形象和遭遇正正顛覆《古惑仔》的江湖,正正與Leon 等不太冷的殺手形象相反。現實世界,變態而殘酷,哪有流行電影中的場面那般浪漫和吸引。讀者可以不同意《香港製造》有這些弦外之音,但電影作為一個集大成的藝術生命,就是容許人有各色各樣的解讀,以對抗單調的生命、乏味而重複的世界。正如我在之前的文章中談到(可參考從《幻愛》的父權爭議說起),影評人也只是一塊踏板,提供一種助力,讓讀者用自己的方法和感情,完成其最終的解讀。對性別/權力特別有感者,就要思考影評文字和讀者之間的主客關係,是教精妳/你的老師對學生,抑或論斷道德上誰對誰錯的法官,會否還有其他可能性?

後記的後記:

《視聽之餘》封面有一句話:「看電影不單是娛樂,更是一場畢生的修行。」它道出一種止於至善的境界,在追求過程中,永不自滿。毎看一次電影,都有新發現,都有機會進步。假如看電影也賦予這種分量,愛香港更加。香港人正經歷難以估計的驚濤駭浪,對人的意志和心性要求很高,耐得住寂莫,也未必受得住不知何時有曙光的煎熬。但當權者已按下攬炒的掣,再無回頭路,每個人只有盡力而為,博一個逆轉命運的可能,這何嘗不是要花一生的修行?

家明的影評去到文學創作的高度,蒲鋒的影評就進化至學術硏究的水平。影評的形式本身,就有很多突破傳統框框的可能。以「形式主義」掃瞄和定性一件作品,是有機會(後設地)墮入另一重形式主義的桎梏中。當用「形式主義」成為習以為常的評論形式(這個要看脈絡,並非說一用這個詞便不妥),動輒用標籤簡化問題,便留意不到兩極光譜中間有不同程度之分。藝術的發現,便在那些微細而微妙的分野中。家明說”detail is art”大概也是這意思。

後記的後記的後記:

這叫後設影評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