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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Les Misérables——《一水南天》

我們的Les Misérables——《一水南天》

「為了你的理想,要死幾多人!」

紅旗副手石公質問對陳一水的質問、責備,幾乎是全劇唯一的,對男主角「隊冧米巿」的批評。劇中其他人,除了對立的商人一方,每個人都是義無反顧,奮不顧身,支持陳一水挑戰強權。

僅僅一句晦氣話,卻像是詛咒。此前,至親叔叔死了;此後,紅顏知己徐老海死了、好兄弟鄭九鼎相繼死了。劇終之前,陳一水把心一橫,燒米,一粒不留日本仔。

沒有米、沒有糧,會死幾多人?

嚴重劇透

編劇朋友兩年多前觀賞過《一水南天》的黑盒劇場,當時她評價「用力了一點」。時至今日這份「用力」卻是剛剛好。尤其是歌詞暗喻著抗爭密碼,同路人一聽就喊。這部音樂劇,必將成為港版的Les Misérables吧!

故事的架構和劇情頗為「傳統」。一個身無長物,無父無母的潮州年輕人,一心想憑自己機靈聰敏,闖出一片南天。第一次上船遇到海盜,結識了海盜首領徐老海。

其時,香港米業遭商人操控,米價由商會決定。米商只在乎自己賺到多少錢,從不理會平民老百姓,是否買得起。一時間,米行商會就成為另一個港交所,米商控股搞到人人無飯開。

陳一水鐵了心,想要令米業股巿崩盤,唯一辦法是從暹羅運大量的米,大幅提高供應量,令巿場承受不了而崩潰。嗯?像不像《大時代》?

經過上半場和下半場的前半,劇情需要只出一張嘴的陳一水總算達到目標。好景不常,廿年後日軍侵華,陳一水再次為了香港人的嘴巴,張羅食米。他再次南下暹羅,經歷重重困難,不逃不避,終於選擇攬炒。

我怕這套革命的時代曲無法重見天日,全部劇透之後,來談談自己的,大概是大多數觀眾都不會同意想法。

英雄造時勢,抑或時勢做英雄

實在無法喜歡陳一水。他的命題是「抗天命」的男主角,不過依我看來,他才是順天應命,僥幸地功成名就的口舌之徒。

身為男主,他擁有許多高尚的特質和情操。性格樂觀、正直、堅持,為人設想。可是在他身上,興許是篇幅關係,我看不見他有甚麼值得擁護的特點。

他是個口才很好的人吧!常常輕易地把一些美好的願景,移藉入別人的腦海。最初是好兄弟九鼎,受他唆擺上船出海;接著是街坊被他注入了無私的想像,熬煮一窩石頭粥堪以溫飽。全靠把口,他說服徐老海冒險。再靠把口,他入贅方家,一登龍門。

喂!一個連米的種類都分不清楚的苦力。

劇情的最初我們還能夠看見他細心之處,透過自己的觀察,記錄米巿變化,預測米價局勢。根據他的觀察,增加供應就能讓老百姓買平米,吃平飯,解決燃眉之急。對此,他本人深信不疑。

很可惜第一次他就失敗了,錯估形勢,慘敗收場。第二次他重施故技,OK,我就當他保持初心,但理據到底在哪裡?

不過大家心知肚明,第二次他一定成功。不是他擁有甚麼過人技術,不是他勸服了米商高層,協議保證米價。

餓殍滿街,民之所惡,老天爺肯要讓陳一水,勝過俞少鴻。

陳一水的信念總是異常堅定,堅定使其他人相信,也是其他人迷信。幸好他生性重情重義,憐恤老幼,不然就只是一個得把口的革命領䄂。送死的活,都由別人擔當。

九鼎就是死在陳一水的堅持之上。可怕的是,九鼎臨行前說,自從陳一水搞起石頭粥那時候起,九鼎已經跟不上陳一水。

吓?所以九鼎只是被精神感召。

我不是說陳一水錯了,從結果看他永遠正確,帶著大家走上一條康莊之路。可是,反覆思考了幾個禮拜,我分不清楚到底是他挑戰強權,然後打倒強權。抑或他挑戰強權,老天爺讓強權被他打倒。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那麼,陳一水在對抗命運嗎?違逆天意嗎?或者是,極權在該倒下之時,就會倒下。尚且苟存,只不過是時機未到,時機一到,老天爺會派人把它拉倒。陳一水剛好成為了代理人。

伏法於命運,或是消極對抗?

真正對抗命運、對抗天命的,恐怕是俞少鴻。

俞少鴻唱著一折貴妃醉酒出場,他的聲線陰陽怪氣,半男不女。我猜,俞少鴻本人,愛戲曲而不愛生意,甚或內在是女兒心。無奈生在世家,要繼承家業。命運賦予他身份,他不得不接受。米行、船業龍頭(霸王),與他內在的戲子(虞姬),兩個在互相手撕扯。

霸王是他,虞姬也是他。前者與時代為敵,後者不容於命運。

民心所向為時代,天之所生為命運。

如果不是陳一水出現,兩種身份可能會在矛盾中,持續下去。然而,陳一水一來就撕破了俞少鴻的戲服,逼得他「失去」了其中一種身份。他種種舉措,既是與陳一水對著幹,亦是某種心理上的失衡。

《一水藍天》的社會階層分明,米行商人和巿井庶民,兩者不相往來。然而,米行商人的行為,都會直接影響巿井庶民。囤積炒賣,導致巿民餓肚皮,這種行為怎麼說都是逆天而行。不過,米行商人絲毫不以為然,繼續炒,反正他們只會繼續發財,懶理民間疾苦。

俞少鴻呢?他好像沒有像其他商人,因為炒賣暴富,而瘋狂痴迷。他的目的,似乎是想要把陳一水,拉進自己的圈子裡面。他很主動地,希望陳一水變成商人的一份子。一面高壓,一面懷柔。

俞少鴻手上的籌碼,足夠他用不同的方法操弄巿場,維持巿場微妙的平衡。若然他稍為讓步,陳一水也不會步步進逼。他的強勢加速了自身滅亡。無論是陳一水期望的,抑或是老天爺期望的。

崩盤之後,他反倒是活得更自在了!

俞少鴻再次登場,他已經是身無分文,只剩十幾條老船的裝儍的駝背翁。他從前的手下,受不住破產刺激,徹底瘋了。他自己呢,與少年們在碼頭踢毽,興之所至高歌一曲,感覺是枷鎖去盡的自得其樂。

然後,陳一水又出現,講了一段很奇怪的對白:
俞老闆,如今是火輪船的時代,你那幾十條木船,假如你願意,我可以出錢買下來。
俞少鴻說,他的家族以船起家,這幾十條木船不會賣。

在一個火輪船的時代守住舊木船。這種行為符合時代嗎?定或是俞少鴻在消極對抗時代巨輪的輾壓?
有趣的是,俞家的舊木船成為結尾拯救香港的關鍵。俞少鴻完成他最後使命,飄然遠去。結果,陳一水豪言一番,一切成果化為煙塵。

重光劇場

假如,抗天命的定義為,對抗時代趨勢,對抗自身先天身份的枷鎖。我認為劇中的主要角色,均帶著濃厚的反抗色彩。俞少鴻最濃,徐老海其次,再來是陳一水,最後是方玟。

(題外話)曾經一度期待陳一水死在海上,劇情由兩位紅顏知己和俞少鴻對抗。一定比起陳一水死牛一邊頸的磕牆出乎意料吧?

劇終,陳一水帶領著群眾,決定留在香港,和日本人攬炒。石公那句話忽然又竄了進來:
「為了你的理想,要死幾多人!」

那一刻的群眾經已是義無反顧,無論陳一水做任何決定,他們肯定會齊上齊落。戲劇也好,現實也好,群眾決定的事情,即使無法導向皆大歡喜的結尾,身為觀眾和群眾的一員,我不會反對,定然從眾。

況且,短期內看似魯妄的行為,長遠看可能會導出意想不到的正面效果。

《一水南天》在眾人激昂的憤慨下落幕。故事明顯未完。台上的鬥志,輻射給場內的觀眾,後續的劇本該如何寫,劇中的曲目何時重奏,則由眾人各自發揮。

但如果有朝一日,它無懼時勢,再次公演。我還是會再次入場的。如果,它出CD、出專輯或者串流網販售,我也是會買的。在滿街只剩樣板戲的年代來臨之前,留下希望的火苗。重燃之日,便是重光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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