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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22歲韓國裁剪工的生與死:紀念全泰壹逝世45周年

一個22歲韓國裁剪工的生與死:紀念全泰壹逝世45周年

一個22歲韓國裁剪工的生與死:紀念全泰壹逝世45周年

文/吳子蓮

泰壹短暫的一生,都在致力於讓工人過上人道的生活。他的死亡,不過是他願望的高潮。他致力於用集體行動將勞工們組織起來,他曾試圖去撬開「社會秩序」這塊巨石,現在他覺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把任務交給了後繼者。他希望改變「富者愈富,窮者愈窮;並且,報紙被那些有權、有錢者所控制」的社會現實,終其一生,他都在尋找勞工解放的道路,他領悟到只有訴諸工人的鬥爭,才能維護自身的權利,但他太累了……

1970年11月13日,冬日裡的韓國和往常一樣沒有什麽區別,人們照例上班下班,國家繁榮穩定,國內生產總值每年穩步上升,有錢人們可能會擔心下跟朝鮮的緊張局勢,但有美國靠山在,怕啥呢。

都城首爾(舊稱「漢城」)郊區的和平市場紡織工業園,一名年輕的裁剪工——全泰壹與他的夥伴們高喊著口號:「我們不是機器!」、「讓我們在星期天休息!」、「遵守《勞動基準法》」、「不許剝削工人」。全泰壹一邊喊一邊把汽油澆灌在自己身體上,他的同志們撲滅了火苗,他已經被火焰折磨得不成人形。彌留之際,拖著饑餓而虛弱的身體,泰壹對自己的母親和同志們喊道:「不要讓我白白死去。」11月14日,泰壹的生命之舟定格在芳華二十二歲的年輪上。

1948年8月26日,全泰壹出生於韓國大邱市的一個縫紉工家庭。和現在很多工友一樣,全爸爸相洙參加過罷工,因為老板的破壞和警察的介入,罷工失敗了。和現在很多工友類似,全爸爸希望能自己出來做一份小生意,他買了一台縫紉機,以幫助學生加工制服來謀生,但1960年韓國政局動蕩,他的經紀人捐款潛逃。全爸爸欠了一屁股債,變得身無分文,失望的老全整日借酒澆愁,並打罵老婆孩子。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不滿13歲的全泰壹就在家鄉道雲鎮的東門市場賣三腳架。1962年,14歲的泰壹前往首爾靠擦皮鞋謀生,差點沒淹死在大海裡。之後,他賣過夾克、當過搬運工、討過飯,那年,他16歲,離開自己暴躁的父親與善良的母親,來到了首爾的和平市場,當了一名學徒工。

60年代末、70年代初,首爾有三大紡織市場:東華市場、統一市場、和平市場。三大紡織市場占到了韓國70%以上的成衣制品需求。經濟繁榮的背後,是紡織工人生活的艱難與困苦。和平市場的紡織工人必須一天工作15個小時(從早晨8點到晚上11點),年輕的女工為了怕被老板與管理人員批評,甚至會「憋尿」,工資極低,以泰壹為例,他賺的學徒工資甚至不夠支付他在首爾的房租。不僅如此,工人飽受各種疾病的困擾:營養不良、慢性消化病、極度疲勞、塵肺病、肺炎、肺結核、視力極度衰退、神經痛、風濕病,女孩子會患上月經不調及其它婦科疾病。更可氣的是,老板對工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秋冬季節特別是韓國節假日前兩個星期一個月的時間裡,生產任務很重,工人不得不死命加班,但卻不能得到額外的加班報酬。而在夏季或者農歷新年之後的一個月時間裡,大多數工廠要麽關門要麽大幅度減少工人的工作時間,工人要麽短期失業要麽得拿更少的錢。

泰壹看到了自己所在的打工群體遭受的苦難,立誌於幫助那些血汗工廠裡的那些紡織工人。

一開始,他希望做一名裁剪工,在六十年代的韓國紡織行業中,裁剪工被認為是老板的得力助手,泰壹當上了裁床師傅之後,苦活累活自己幹,減輕工友的勞動強度,讓他們提前下班。口蜜腹劍的老板一邊誇獎他奴力、認真、勤奮,一邊並沒有任何改善工人待遇的表現。跟古今中外所有的資本家一樣,老板無論口頭上說得再好聽,他還是希望工人「幹得多,要得少」,所以呢,面具總有摘下的一天。某個晚上,泰壹讓某位生病的工友提前回家,自己清洗工作場所,被老板撞上了,老板知道真相後,頗為光火,說:「裁剪工要做裁剪工的工作。你為什麽要幹預徒工的工作?你這樣做會,是給她們開了一個不好的先河。」第二天晚上,老板發現他又提前讓疲勞的工友下班,就當場解雇了他。

六十年代的韓國有一部「好話說盡」、但從來沒有被嚴肅執行過的《勞動基準法》。比如第1條規定「設定勞動條件的標準,其目的是保護並改善工人基本的生活」。第42條規定按照一周六天工作時間,每日實行八小時工作制,在工人同意的情況下,可以延長兩小時。第43條要求保證工人在危險環境下工作的安全;第59款提到了保衛女工權益;63款要求為未成年工人提供教育設施;71款要求保證工人的醫療保健權利;第8章闡述了工傷事件的索賠規定;第56款禁止女工和18周歲以下的工人加夜班。為了緩和國內的階級矛盾,20世紀各國政府紛紛立法,要求保障工人權益,但同時在執行上又把自主權下放給資本家們,且對老板侵犯工人權利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時的韓國就是這樣。泰壹發現這些法律從來沒有被認真執行過。泰壹與自己的夥伴們做了調查問卷,把和平市場裡存在的雇主對工人的剝削情況寫成了報告,交給了勞工監察員。他對政府官員同工廠主的沈瀣一氣並不知曉。在遞交報告的時候挨了一頓訓斥。

上層請願失敗了,泰壹想辦一個模範工廠,他希望這個工廠「把工人當成人來對待」,向工人發放高於平均水平的工資、縮短勞動時間、設置圖書室和運動設施並安裝供熱系統。這樣的設想,其實在19世紀初的西歐,就有一些較同情工人疾苦的資本家去嘗試過。但在一切為了利潤、把工人當作機器、消磨他們勞動力的資本主義社會裡,這樣的夢想,註定無法實現。而且泰壹也沒有錢,他籌集不到三千萬以上韓元的資本去開設這樣一家工廠。

時間到了1970年,泰壹在建築工地上當了一段時間的搬運工後,回到了和平市場,他下定決心要同自己「貧困的兄弟姐妹們」在一起。泰壹找到了他之前認識的幾位同志,大家就工時、休息時間、節假日、身體狀況、職業病、工資等情況做了一份調查問卷,並向韓國勞工部遞交了請願書,工人的行動受到了一些主流媒體的關注和報道,因為正值韓國大選之際,當局的朴正熙政府決定穩住全泰壹們,勞工部的監察員與泰壹見了面,做出改善勞工待遇的許諾,作為回應,泰壹決定延遲計劃在10月20日發動的工人示威遊行。不過,勞工部官員欺騙了泰壹,事實證明這不過是政府作為老板代理人施加的一個緩兵之計,當謊言被拆穿,監察員說:「你們的要求一開始就完全是不現實的。你們為什麽不放棄呢?不過,如果你有什麽個人問題或者困難的話,我可以用各種方式幫助你。因此,你為什麽不忘記了勞工運動這件事呢?」憤怒的泰壹拂袖而去。

泰壹和他的同志們本打算在10月24日舉行示威,但在那天,一群便衣警察過來奪走了橫幅,組織者一一遭到逮捕。泰壹的母親李小仙回憶自己的兒子「泰壹見到工人的正義鬥爭如此遭到警察的慘酷鎮壓、受挫折,就狠心下了悲壯的決心。」

11月13日,泰壹與自己的同志們決定舉行一個焚燒《勞動基準法》的儀式,因為這部煌煌法典不過是老板和政府拿來欺騙、愚弄工人的文字把戲。但早已做好準備的老板們警告員工「有一批惡棍在舉行一場示威活動,呆在工廠裡,不要出去」,保安封鎖了通道阻止工人來到示威地點,並關押了幾名工人代表,警察們奪走了工人們的橫幅,上面寫著「我們不是機器」。

鬥爭失敗了,絕望的泰壹把自己的好朋友金桂男拉到了小巷子裡,對他說:「局勢好像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我們中的一個人必須做出犧牲。」於是,他讓桂南點燃了一根火彩,用火柴靠近自己的身體,並把一整罐汽油,潑到自己的身上。

一位工人撲滅了全泰壹身上的火焰,把他送到了醫院,他的親朋好友暫時無法承擔三萬韓元的醫療費用,全媽媽李小仙希望在場的勞工部官員能作擔保救自己兒子一命,遭對方拒絕。1970年11月14日早晨10點,泰壹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犧牲前,全泰壹感覺到「這個政府吸著工人的血汗,卻裝出保護工人的姿態,制定這部兒戲不如的《勞動基準法》;他們清楚地知道,這部法律在現實中是不可能得到實施的。泰壹想要告訴工人們,以及所有那些想要過上人的生活的人們:他們的權利不會因一紙薄文而得到保護;只有工人自己不屈不撓的鬥爭,才能夠維護自身的權利。」那些有錢有權的人主導的國家就像一個銅墻鐵壁擋在他的面前。

泰壹短暫的一生,都在致力於讓工人過上人道的生活。他的死亡,不過是他願望的高潮。他致力於用集體行動將勞工們組織起來,他曾試圖去撬開「社會秩序」這塊巨石,現在他覺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把任務交給了後繼者。他希望改變「富者愈富,窮者愈窮;並且,報紙被那些有權、有錢者所控制」的社會現實,終其一生,他都在尋找勞工解放的道路,他領悟到只有訴諸工人的鬥爭,才能維護自身的權利,但他太累了……

1970年11月13日,年輕的全泰壹永遠離開了人世,他的故事結束了,但在世界的東方,千百萬勞動群眾為了改善自己所在群體所進行的事業才剛剛拉開序幕。

安息吧,全泰壹君,你不會白白死去。

(本文轉載自「火花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