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別再問她十五還是十六好不好?

別再問她十五還是十六好不好?

  優秀的藝術作品,通常經得起不同角度的討論。但聲音多樣卻不一定有助思考,如果並不對焦。《得閒炒飯》以性別議題為主,故事線為副,周慧敏復出打破玉女形象抽煙演床戲,或是性事侃侃而談及女女性情慾場面輕輕帶過,其實都是次要的話題。如果,你認為該電影是不停換名牌靚衫的港版sex and the city,只想看看周慧敏是否二十年如一日(包括演技),或著眼於有多少名人友情客串,你可能入錯了場。又如果,你懂得竊笑Robert打女人背後的扭曲思維及床上初哥Mike半次的性經驗,認同平胸女人檢查乳癌時的痛苦或不婚孕婦獨自面對荒謬的職場歧視,或者,你可以去查一查甚麼是「性╱別政治」(Gender / Sexual Politics),卻不是在維基百科。是的,想不到許鞍華一開始就跟大家在女同志酒吧上一堂性╱別政治課,真的想不到。既然如此,就從性╱別政治開始說起。

「性╱別政治」其實貼身得很

  筆者深信,絕大部分觀眾都沒有心理準備上那堂課,更不明白她們在說甚麼。觀眾不必內疚或懊惱,其實連讀過性別研究的朋友也不一定完全理解當中用語的意涵,更不會變成聊天用語。(讀性別研究的,並非怪人異類。)的確,那並不是日常生活的人話,筆者也很少使用「性╱別政治」四字加一個符號。當學術演講嵌入電影插進生活,留下的彷彿只是過於兀突,然後,聽了等如沒聽見。不過,那是整部電影的主軸,亦是許鞍華拍該電影的基本慾望。

  「性╱別政治」其實可以很簡單。它告訴我們要想想為甚麼天生擁有男╱女的身體(陽具、陰道或乳房),就自動要成為特定文化及社會下男╱女的模樣。不論你的性格、能力及感受,總之你有男╱女的性器官,就被迫要符合社會及群眾要求的既定性別角色(gender role),包括男要喜歡女,女要愛慕男。編排好性別角色與定位,之後就有不同的權力分配,即各有可做及不可做的事情,只是男性永遠比女性享有更多特權,尤其於自認具備國際水平的香港。男人要有事業成家立室治國平天下,女人無才永遠童顏大波無腦便是德,更是生育兒女的優良機器(但生完條腰都要保持24吋),同性戀則有傷風化禍延世代影響人類存亡必遭天讉。統統,都是所謂的「天經地義」與「倫理道德」,丁點也不能移動。性╱別政治要大力打破的就是那些不近人情的規範!「現在女權至上個個女人都經濟獨立啦!仲邊有歧視壓迫呀?政治?打破?好激咁搞抗爭,上街叫口號?我就唔會啦。」不,絕不。所謂的「政治」,是滲透於日常生活每分每秒的態度及處事方法。為甚麼擁有高薪厚職的女性總是嚇怕心儀對象而難以尋覓真愛?看過《星期二檔案》愛化粧打扮的人工型男時,即使人家抱著嬌妻沒有蘭花手,你會否仍指著電視用粗口罵人家「滋整怪正基佬」?夫妻討論生兒育女之時,家姑家翁會否總是勸導女性放棄工作放棄事業「成全」家庭完整?甚至,你會否曾經伸直腰板挺起胸膛說「係咪男人離架」或扭出蛇腰嬌怩地說「人地係女仔離架嘛」?性╱別政治要擊碎的,是整個社會環環相扣植入各人腦袋根深柢固的態度與想法,敲醒人們,努力反省。反省,是不二法門。

  如果「性╱別政治」跟每個人都有關係,那麼為何總用上個個字都懂加起來就不懂的文字那麼趕客,例如「性╱別政治」中的「╱」?都唔明咩意思!畢竟,以性別為核心的討論觀點源於歐美社群,整理於學院中人。文化環境與學術水平本已不同,於翻譯之後更顯差距。我們現在使用的中譯字詞,絕大部分都是來自台灣。熟讀性別理論的翻譯者於惴摩外國概念尋找對應中文字詞時,會關心箇中的意涵會否流失。例如,中文的「性別」能對應英文的sex及gender,前者關乎天生身體器官,後者強調社會教化與環境因素,因而,為了區分兩者,有人會把gender譯作「社會性別」。而「性╱別政治」中的「╱」符號,按台灣國立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http://sex.ncu.edu.tw/)的解釋,可有幾層意思。性別並非只有男女,還有更多可能,「╱」畫出了性別的曖昧、複雜及不穩定的可能;同時,「╱」把性別一詞化為二字,突顯了情慾(性)與差異(別)的重要性。而性別議題與其他領域有糾纏不清的關連,因而,「別」還指階級、種族及年齡等其他差異。

  幹嘛看電影都要想那麼多,輕輕鬆鬆嘻嘻哈哈不就可以了嗎?是的,是需要思考的,因《得閒炒飯》不是不須用腦的白痴電影。電影涉及的議題很多,包括同性戀、雙性戀、一夜情、不忠、母子跨代組合、異地異族戀、同志婚姻、假結婚、領養、不婚媽媽及墮胎。你會不會覺得許鞍華引入太多而令主題失焦?不。於性別理論角度來說,上述眾多的議題都與「次等的性事」(bad sex)及「性差異」(deviant)有關。以最邊緣、最不為人接受的性事與行為來攻擊現存牢不可破的性別秩序,是最有效最有力的。因而,電影一幕幕交代不同的議題,為的,只是從不同角度移動觀眾的性別價值觀念。

以倒轉的性別等級作為照妖鏡

  不難發覺,我們理解的男女性別角色在電影中剛好對調。出來玩四處沾花野草的慾場老手不是Robert(張兆輝飾)或Mike(陳偉霆飾),而是Playgirl Masy(吳君如飾)與寂寞難耐的Anita(周慧敏飾)。女性能公然享受性愛,能談論性事,對離我們不遠的上一、兩代來說,是天荒夜潭的靈異事件。甚至,男性才有生理需要而女性的性只具生育功能不為歡愉,曾經是社會普遍接受的觀念。女性身體的變化與女性獨特的經驗,於女性研究(Women Studies)及性別理論中是個相當重要的課題。經期、衛生巾、懷孕、洗手間、化粧、纖體、裙子、高跟鞋等,都是常被討論或引用的切入點。世界過於以男性為中心,社會的秩序與發展都傾斜於男性,經血為邪物見到衛生巾女人底褲一定衰三年,教個仔要調頭走。把被忽略的次等性別(女性)提升到一個公開討論的位置,是消取歧視追求平等的有效方法。講得多見得多,自然不覺得是甚麼奇人異事。隨婦女解放運動後,是一浪又一浪的同志平權運動及酷兒理論主張。如果,沒有肯定女性經驗這些討論,再邊緣再次要的性小眾,就很難突圍,發現自己原來可以走出來面向群眾,曬曬日光。

  一夜情意外懷孕後,男方猶如身懷六甲的無主孤魂,老是念念不忘腹中塊肉的經手人就是自己,死纏難打,卻不理會眼前人其實只是一夜情人,對她一無所知。或者,觀眾會覺得這安排不怎特別,或純屬搞笑,但細想一下,男女位置大倒轉之後,原來我們(男性)對女性的期望、要求及規訓其實荒謬至極。男人搞大女人個肚,就是獲得一個人的身體?為甚麼女性不可以決定自己的事情,自己的身體?奉子成婚仍是個社會「問題」,問題不在於不婚懷孕,而是為甚麼總是要把兩個還沒有準備好的人拉在一起,終身不離不棄?(然後衍生家庭問題,甚至暴力。)若是一夜霧水情緣的話,不是更為可笑嗎?電影裡常說的「男人只是奉獻了小小的精子」,就是這個意思。Eleanor(萬綺雯飾)找Robert講數,Robert以為姊妹上來要他負責任,想不到其實是願意付錢要求男人「趙完鬆」,不要再死纏Masy。女人必定依靠男人?嬰孩兒童必定要在一男一女的家庭裡成長才算健康?婦女與小童一定要得到男性的保護才算「安全」?是誰定下的「天經地義」?電影是要告訴大家的就是「NO!」兩個家庭四個媽媽也可以樂也融融。請聽清楚電影院裡因種種倒置了的荒謬而發自觀眾的笑聲,更請承認一男一女、婚內性行為、生育、家庭、健康、正常等一串本來並非必然,卻被我們綑縛在一起的連鎖式關係的無理。

  電影裡提及的甚麼「父權文化」(Patriarchy)及「異性戀霸權」(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也與這些連鎖式性別意識有關。我們對於性別、性、情慾、人的成長、發展、於社會安身立命、跟誰同床共渡餘生等一切決定,環環相扣鎖死封閉於男女相愛繁殖後代的想法,連社會制度也是希望人們成家立室,權益與保障上都潛藏歧視單身、離婚及選擇不生育的人士。電影裡或我們的生活中,常感到有股無形的壓力,個人的選擇好像不多,而「應該」做的事情總做不完,那就是所謂的「霸權」或「宰制」。於香港這怪異的情境下,選男友結婚,需要多考慮男性是否具備買樓能力,有沒有一份豐厚的退休金。你看,兩個人的個人感情、能否組織家庭及選擇生育等問題,竟然牽涉地產商這個程咬金!原來,結婚都要問過李超人及四叔,李麗珊都出來嚇你養個小朋友要四百萬。不堪支付首期或每月供樓的壓力,會變成夫妻不和的遠因;雙方家長日日夜夜慫恿買樓求個安穩,實是添煩添亂;兩夫妻人工過半交予無良地產商(銀行)如掉進馬桶,根本沒有多餘錢生兒育女,直接危害香港未來。唉,一切的包袱都是層層遞增的,也很無謂!筆者想說的是香港人特別多的「無謂」及嚴重欠缺獨立的判斷能力,若然你已感不滿,何不勇敢地說聲「NO」?對性別如此,對生活如是,分分秒秒拿著iphone或ipad來幹嘛?本本八卦雜誌都亂吹亂作無法無天卻邊罵邊有人買,還有人討論。如我們不是對男女性器的態度不同,生男生女仍是個夫妻討論的問題,就不會自小訓練男仔玩車車有淚不輕流,女人玩洋娃娃乖乖坐定定不得四處走。如果我們不認同社會屬於男人、廣告裡總是宣傳社會將來由男人創造,就不會期望男生無論是否庸才將來一定要有事業,讀唔成書將來餓死老婆瘟臭屋,女生最大的幸福是嫁入豪門做生仔機器活死人。如果我們不恐懼不責難同性戀違反自然,就不會知道自己兒子女兒是個同志後,一哭二罵三上吊,差點登報斷絕骨肉關係。如果我們不認為結婚是人生的最大目標,小朋友需要在一男一女的環境下成長,就不會把婚姻神聖化,提升至必然美滿及和諧的境地,自小給我們營造一個假象。如果,我們都開始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可能一一達成,自己有不少事情想做卻在現存環境下不容實現,就是說,我們都察覺到「異性戀霸權」這東西的無處不在,及其可怕之處了。

男人總是不對題

  誰都說《得閒炒飯》是關於女人的電影,許鞍華只懂講女人。但想真一點,沒有男人在場,觀眾腦袋裡沒有男人形象,就沒有所謂的女性經驗。這不是一切以男性為中心的想法,而是說我們對性別的認知,是建基於比對觀念(binary system)。世上沒有男人,女人的概念就不會存在;相反,要鞏固男人的霸主地位,從屬的女性形象必須要存在。所以,講女人,其實亦是講男人。

  Robert與Mike代表的男性形象,是滑稽、怯愚、思想簡單、不中用卻認為自己有能力承擔。Mike出場時裝著成熟,但骨子裡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大男孩,滿以為sex on the beach浪漫而有情調,誰不知Anita要的是straight vodka。Robert面對觀眾大特寫真情剖白,認為老婆不明白男人在外工作的辛苦,只懂得亂花錢追名牌,以迫使丈夫動粗來換來名牌。很搞笑嗎?但不少被虐婦女身邊的就是類似的男人,每天苦不堪言,你想到此就笑不出來。男人總被灌輸被訓練成為要有能力承擔的角色,一個所有男人畢生追求卻總不會達至的理想形象,那是跨性別學者R. W. Connell提出的概念。承擔,在經濟也在性事上,卻不一定於情感。Mike的床笫表現一開始就結束,雷聲大雨點小,他只著眼於自己的榮辱與面子,卻毫不理會尋找一夜慰藉的Anita。要哭訴的,其實真的是Anita。Robert知道Masy懷孕後,並不是忐忑於何以解決問題或關心Masy,而是徘徊於承擔的問題上。他常把「我是男人,我有承擔」口口聲聲掛在口邊,但又認為自己不能給予Masy甚麼承諾,言下之意是請Masy(及這個社會)別再逼迫自己,理直氣壯得一點也不覺得荒謬。Robert這個角色,徹底地反映不少男性的處境,及面對女性時的態度。男性無力(無用)如此,的確是社會的悲哀。

  沒有乳房的負擔,沒有來又煩不來又煩的經期困擾,就不能明白女人之苦?還是,男人覺得女人這回事不值一顧,不習慣細心聆聽對方的事情,而認為自己還有更「偉大」的事情要處理?Robert只知道自己工作的辛苦,卻一點也不知道妻子於性事上的情感需要,於Masy身上學會接吻做足前戲才解決夫妻之間的問題。發現Masy跟另一個類似情人的人電話傳情,就以為自己被騙,Masy找他來過橋。誰不知Masy拿出來的是一大疊產前檢查、家計會、人工流產等資料。Robert代表的,是一切以男性角度出發的觀點,對於女性要面對的,全無感覺。為甚麼男性會如此遲鈍,甚至點極唔明?全因為「以為」二字。Anita主動找Mike,他以為情愛萌生,跟著Anita走時,出現Mike主動牽手而被拒的鏡頭。Anita問他的身體情況,就以為Anita誤會自己是濫交達人,無啦啦用過千元驗愛滋(對於一個學生來說,一千元真的不是小數目),根本不知道Anita擔心憂慮的是受孕一事。Robert講到出口,以為「個個女人都要男人承諾」,又以為女人變孿是因為自暴自棄,而無視面前的是想法不同的Masy。是的,為甚麼男性總是以為這以為那?或者,Mike的心形三文治可作說明。(男人以為)女人一定享受被男人追求,親手製造的心形三文治一定浪漫,忠誠毅力必然打動芳心。唉,這不是異性戀霸權下抽離現實的虛浮假設,又是甚麼?

  男人,在電影中總是不對題(out of context)。當然,男人低能如此,是因為許鞍華把敘述中心由男性移至女性身上。你可以反駁電影醜化及矮化了男性,可是,Robert與Mike種種表現,都能對應現實生活裡不同階層的男人,相信不少觀眾都能在自身經驗裡找到對應的情況。你不得不認同,那是許鞍華性別眼光銳利及細膩之處。電影近末,男人慢慢融入這多元關係,卻仍是站在一個次要的位置,事事跟從而沒有自己的聲音。熟讀性別理論的朋友,不難聯想到異性戀男性在百多年的性別戰爭裡,總是大規模地缺席。婦解運動由婦女為核心,同志運動以拉子基佬扮裝皇后力撐,酷兒理論思考建基於跨性別族群的浮現及對於牢固性身份的厭倦。零星的直男(Straight man)總插在隊伍之中,但決不成一股力量。近廿年的性別運動進程中,有人會說男性都是性別運動裡的其中一員,應有他的位置。奈何,所謂的男性研究(Men’s Study)久久未能成形。它,所走道路的模式類似盤古初開時的婦解運動,談談男性在社會及家庭崗位的角色、性別特質及所承受的壓力,總不能多走幾步,獨立發展。甚至,有點停滯的感覺。是否因為,男性在整個世界及性別戰爭中,仍然是既得利益者,根本無法移動他們的想法?林奕華的舞台劇《水滸傳》(What is a Man?)談的是男性,但劇評人把其內容架空,林懷疑是「評論『男人』仍然是劇場裡的禁忌」。換句話說,男人這性別,根本不需要討論!還是,是因為性別研究(Gender Studies)這東西,本身就排除了男性這性別,以至關心這課題甚至於學院修讀性別研究的學生總是陰盛陽萎?抑或是,大男人心態及繞著男人走的想法,無日無之每分每秒暢順運行,再多的文字、再多的影象、再多的教育,也難以從根本改變現狀?沒有誘因,又怎可以該男人走進情境,being in the context?

Bi Girl致命的「敗」

  生面口的Masy甫走進Lesbian bar,店員就告訴她今晚是Lesbian night,Masy表明是到訪Les bar的常客,方能進入。這個小情節,類似被店員問及「小姐幾多位」或(以前的做法)「食唔食煙?」,但放入性別議題之下,卻是個大問題。身份(identity),最簡單的理解是少年十五十六時自己問自己是到底是甚麼;落入同志社群,身份會是互相認同及分享經驗的自強(empower)工具。你細細個時都喜歡偷偷地穿阿媽的絲襪扮香港小姐冠軍繞場一周?妳都在學校裡跟師姐曖昧過然後被訓導中任發現?我也是呀!情況跟師奶在街市搭訕講講超市行情無異,只要有共同的經驗或想法,大家的距離會忽然拉近。你我本是小眾,應無分你我面對大敵,但當聚集變得成熟,你我之間的分別越見明顯,各自的經驗與需要亦越走越遠。身份,可會變成有你無我楚河漢界的族群界線。男人(包括全無威脅的基佬)踏進Les bar,很大機會踩中地雷觸動警鐘,響徹各女同志神經直至你知難而退為止。當初,美國石牆同志酒吧被掃蕩,同志才群起急急腳慌失失搞抗爭。被禁或上街,都有很鮮明的身份界線,誠如愛滋病「只與」男同志社群有密不可分的關係。身份,變成社會劃分人的方法。直至現在,誰走入掛了彩虹旗的場所,或於同志遊行中現身,都會擔心被人點相,被迫出櫃(come out)或被誤會為同志中人。香港第一次辦「國際不再恐同日」(IDAHO)時,搞手曾考慮過要不要在現場派發面具。

  同志文化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多人討論,不同的身份也漸見清晰。平權運動的組織,很自然以身份來構成。女同志很難進入男同志的組織,即使願意坐會,肯定會強烈察覺及反問:「你們關心的、討論的問題與我何干?」。小眾感到要組織起來做點事,然後慢慢愉快或不愉快地拆分成不同的組織,再因應不同的議題而聯手或倒戈,離離合合,聚聚散散,於短短數十年的同運歷史中屢見不鮮,包括尚未成形的香港性小眾社群。和而不同,實際上很難做到。一頁頁同運歷史骨子裡可以讀作為恩怨流水帳。道不同不相為謀,然而,分手後不一定能亦是朋友,Eleanor對Masy的死心塌地很可能在電影裡才會發生。同時,邊緣裡原來仍然有中心與邊緣之分野,而歧視,也可以在邊緣範圍裡蔓延。所以,不少人都很厭倦這種以身份來劃分族群的做法,亦感到身份會瓦解性小眾,阻礙爭取公義。

  如果,我們認同異性戀霸權裡種種的限制與規範,那麼,Bi的討論可以被視為對既定同志文化的不滿與再思。Masy一開始在Les bar與「好型仔」的女同志及跨性別人士雄辯中,明確質疑過份強調身份的問題。惠惠及Eleanor不接受Robert這個打老婆的大男人的種,又是在說身份變成牢不可破的教條時,會變得武斷及不理性。Bi很強調游移不定。誰沒有經歷十五十六充滿疑惑(Questioning)的時候?誰與生俱來就屬讀性別理論?誰又能確保十年八載之後,還是五十年不變喜歡男或女?身份,是會隨時間及環境的轉變而調整。一日為GAY終身為GAY的想法,與你有陽具就是男人一定要愛女人,或你是女人一定要生兒育女的想法,有甚麼分別?!這裡並不是認同個別宗教團體提倡的(低能)「拗直治療法」,而是我們希望世界拆牆鬆綁之餘,性小眾自身也放鬆一下崩緊的神經。我們會欣賞你因Gay而自豪,卻不必一日廿四小時Gay到盡。Camp可以是消亡大男人思想的靈藥,但要記著,過份刻意強調時,也可以很討人厭。

  Bi,似乎是同志研究與性別理論的出口,但其游移不定的優勢,於現實環境裡則是被人攻擊的弱點。金佩瑋、麥海珊的《雙性情慾》(香港婦女基督徒協會,2000年3月初版)一書早已說得情理兼備,亦於「雙性情慾Q&A」一節裡點出人們對Bi的歧視與質疑。Bi一定是一腳踏兩船、難以發展長期關係、沒有信用、兩邊討好的牆頭草,或是來自同性戀又與同性戀劃清界線。不不不不不!當bar上各人帶出種種對Bi的看法時,Masy一口難敵眾人,並不是她沒有理據,而是其他人好像只顧抒發自己的偏見,統統關上耳朵。到底,誰會聽到「時孿時直」及「五五、四六、三七、二八……」的觀點?並且,認真的想一想?

  《得閒炒飯》以「敗女」為主,「敗男」缺席。若然,主角是兩個Bi男而不是Bi女,甚至是Shawn及Tombolini而不是吳君如及周慧敏,我們討論的角度及為人所接受的程度會否一樣?畢竟,男上女下的社會意識仍然強烈,男同志遠比女同志招來更大的「罪」,尤其是愛滋病出現之後。以Bi女為切入點談Bi是個聰明的做法,可以避免人們只顧討論男同志而忘記bi這個題材。以性作話題,根本不能進入大陸市場,而電影又曾面對無人願意投資的胎死腹中局面,所以,找周慧敏復出,自有其商業及實際考慮,不再批評。電影一開始,有一攝影師在中環天橋上,偷偷拍下周慧敏吃三文治。瞎的也知道,那是以男性目光投向女性的凝視(male gaze)。鏡頭,無論是攝影師手中的,或是許鞍華拍下這個場面的,都是代表以男性角度出發的觀點,這與電影以女性為出發點構成對比,亦是叫觀眾挪移性別觀點的電影手法。另一方面,Anita這角色與「周慧敏」作為公眾人物兩個形象是重疊的,她代表普羅女性每天依然面對的凝視的現況(問題),同時挑起我們對「周慧敏」這個代表女性的符號的記憶,並告訴觀眾玉女長門人及我們對女性的要求廿年不變。到了電梯濕吻一幕,觀眾看見看更阿伯於電梯門關上後以極速撲向閉路電視。沒錯,那個閉路電視的鏡頭,都是屬於男性的視角。Anita與Masy兩人既知道人家看見,卻又繼續親熱,除了感受到兩個女性之間可以存在情慾外,你有否察覺身邊的直男大流口水?如果,電梯內偷吻的是Shawn及Tombolini,看更阿伯是目不轉移,還是講住粗口報警拉兩個死基佬上差館?

為何還要問十五還是十六?

  電影一步一步交代複雜的角色關係,「成功」地說服了劇中男角適應多元的情慾關係,讓觀眾進入可男可女亦直亦孿的世界。可是,許鞍華最後卻要把我們重新降落於承諾及確定的範圍。原以為周慧敏代表的只是一個符號,一個代表普天下女性的符號,誰知道抽了口煙被陳偉霆壓兩下後,就重回玉女掌門人的位置。她,不單在賣外表,同時沒有了自主的身體,沒有了自我。Anita雖有事業,但卻沒有生活,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是最孤獨的角色。重遇Masy,再現愛火花,她說若重新開始就不能再承受Masy離去的苦。總之,她自己一人怎樣也不成。懷孕及面對公司歧視,她根本沒有主見,永遠受Masy牽動。Mike對她說,「生仔不是為Masy,而是為自己」,她沒聽進耳,只等待Masy的承諾。Eleanor與惠惠於天台宴請Anita與Masy時,說四個女人兩個家庭,Masy感到愕然。愕然的,可能因為接受不了「家庭」這個觀念及所附帶的責任,或簡單地不明白為何家庭總是由兩個人組成。

  之後,是Masy十五十六唔上唔落的忐忑不安,與她重遇Anita後,來來回回兩人的居所,於中環電梯上上落落互生情愫的幾幕重疊。游移,往返,不是怕狗就是電梯故障,總找不到一個落腳點。那是Bi的特性,電影要提出的觀念。但是,電影最後要求Masy停下來,作一個決定,意味著要重新落入異性戀霸權的框架之下。儘管,要做湊仔公的是Robert及Mike,Masy與Anita可以安樂入眠,但當Masy說想去阿根廷時,眾人都提出反對。承諾,在情愛關係上是否必須?這是否在說,電影告訴我們其實家庭也可以很多元,「婚姻」關係都可以非男與女,但同時,濫交達人與純為歡愉的關係,仍然是不獲提倡的事情。性解放,原來仍然有層次上的分野,有先後次序與高低之分。另一方面,承諾本身是否只有一種?為甚麼我們對於承諾的想像,仍然逃不了異性戀情愛模式的既定框架?於電影推展的層面來說,許鞍華不應該追問Masy是十五還是十六,Open ending反而可能更為合適,卻不容易討好觀眾。從來,筆者都認為艾慕杜華的電影最為先鋒,最能實踐瓦解性別觀念重組人倫關係,於此,許鞍華比下去。不過,若然這樣就判別高下,又可能會疾礙討論。

  Bi本身的意義,可能會被折衷理解為於異性戀及同性戀兩點上往返,這個想法過於保守。Bi現身可貴的地方,乃在於提出情慾的模糊與身份的游離,而不在於是否同時喜歡同性與異性。其實Masy一開首就說得清楚明白,一矢中的,「時孿時直」或「五五、四六、三七、二八……」。時至今天,我們對性別與情慾的討論,尤以學院裡的人,慢慢趨向認同不確定性(ambiguity)。甚麼都被動搖,甚麼都能重塑與討論,這才夠好玩。人的身份與愛惡是會隨時間、環境、心態等多個因素而轉變,甚至,甚麼是男甚麼是女甚麼是同性戀甚麼是異性戀都慢慢被人質疑與衝擊。因而,Bi與Trans(跨性別)兩個課題才被拉進討論的框架,成為焦點。然而,那全是歐美學術圈裡的反動聲音,它啟發人心導向思考的作用是有的,惟是否切合現實或適用於不同的文化環境又不一定。或者,許鞍華是看到這一點。於香港這保守與倒退的環境下,要放入《Transamerica》不完全變性父親與男男四仔小電影兒子的角色,或是《Bad Education》、《All about My Mother》裡Drag Queen跨性別朋友滿場飛的畫面,其實反而顯得不真實,把性別議題抽離於日常生活。觀眾看起來只會反感,覺得不可能在現實世界發生,更不會反思自己的內在想法與週遭的環境。就算是游靜《好郁》以香港油尖旺舊區作為生活場境,卻只集中表現箇中的性別觀念,到頭來願意看及讀得通的人又有多少?睇到熟睡或把幾火離場的可能更多。那就是香港,那就是香港人,那就是香港的實際環境。

  說到底,關心性別議題的朋友,不論是搞社運還是文藝創作,其實要透徹地了解各階層情況與人心所向,才能有創意有活力地策動或製造能推動觀眾走向開明的東西。不然,一切都顯得徒勞。如果明白這點的話,則可圓滿回答明明要講的是不確定,怎麼要開宗明義硬生生地講性╱別政治?真的,面對香港人真的要這樣說,畢竟,性別意識這回事,連找種子找人來播都不容易,更莫說期望它發芽成長,開枝散葉。耕耘是要一步一步來的,有識之士看過電影的結局後,或會想到人活著不只是有性身份這點。是的。是直是孿,是Gay是Bi,本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如果,《得閒炒飯》能以《天水圍的日與夜》手法拍攝,可能會更為精彩。放下性別與身份觀念,以平常不過的心態去談性╱別這回事,是我們寄望的終極目標,哪管,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