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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論述的右和左 — 從陳雲城邦論談起

文:區龍宇(筆者按:本文根據1月29日左翼21青年營上所作的報告寫成。)

最近因為孔慶東罵「部分」港人為狗,以及其他一連串事件,引發了中港網民的激烈辯論。我們自然反對把來自同一地區的人都看成一樣壞的看法。不論是說「港人是狗」或者說「陸客是蝗蟲」,或者像陳雲那樣,認為大陸人都「信仰極權政府」,新移民都是「受中共思想荼毒的人」,來「滲透香港,在香港設立反對自由民主的政治基地。」[1],都是沒有事實根據或者科學根據,所以純粹是地域歧視。不過,普通人一時的排內(排斥內地人)情緒一般不會造成持久而嚴重後果,應該批評但也不用深責。(我們只需要提醒他們:應該針對錯誤的行為,而不是針對人本身,更不應該株連其他來自同一地域的人。)像陳雲那樣自覺的、有綱領地排斥新移民,就不同了。在他眼中,「大陸人缺乏公民/民主意識」,所以即使「中國急速民主化之後,很有可能滑入法西斯軍國主義,是會蹂躪和虐殺香港的。」[2]而他這些歧視言論,表面上為了捍衛香港自治權,所以特別需要認真對待。

大陸人都「信仰極權政府」?

陳雲認為大陸人都「信仰極權政府」,這首先就不符合事實。我們要問:對於中共專制,中國大陸有無人反抗過?有無人爭取過民主?如果有,即使當時失敗了,也證明陳雲的前提根本錯誤。陳雲完全忘記了1989年壯烈的民主運動,儘管他自己當年曾經積極支持過。他那本269頁的書,沒有幾個字談到八九民運,大概不是偶然的,而是故意忽視歷史。所以他那本書把大陸人都貶為「信仰極權政府」,究竟有多大學術或政治價值,可想而知。八九民運失敗之後,20年來民主聲音當然消失了,但這是大失敗之後的消沉,而不是中國公民本質上不肯追求民主。[3]

其實他的見解一點不新,不過是同1980年代以來「素質論」,「國民性」,「小農DNA」,甚或中國人的天然奴性等見解[4]一脈相承而已。這種相信中國人只配實行絕對君主專制的論調,拿到中國古代或許勉強說得通,但拿到當代則定必說不通。古代中國小農的閉塞性和分散性,再加上國家版圖奇大,的確很難實行民主制。(其實這也非中國獨有。在古代,民主制是異數而不是常規。)但現代化所帶來的城市化,普及教育,發達通訊,市民階級意識的發展等等,雖不是民主化的充分條件,卻無論如何是其必要條件。有了這些條件,就有可能改變種種不民主惡習。印度的社會條件並不會比中國好,但是他們至少實行了超過半個世紀的代議民主。當然不是任何人都願意接受民主。但起關鍵作用的,比較少是族群/地域的區別,更多的是階級區別:統治階級的確很難自願接受民主制;這根本不是認識高低的問題,而是階級利益的問題。但是普羅大眾們現在缺乏民主意識,那是認識問題,不是階級利益所驅動;相反,結束壓迫(包括經濟上的剝削壓迫),對於一般人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而只要是認識問題,就能通過啟蒙與教化而改變之(當然還需要社會提供足夠物質條件 – 教育,政治開放,體面的工資等)。而所謂啟蒙與教化,不是指由知識分子向普羅大眾灌輸的陳舊教育觀,而是民主的、雙向的教育觀,就是說,普羅大眾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學習和抗爭,去培養民主習慣。

事實上,2010年的佛山本田工人自發以民主選舉產生工人代表同資方談判,去年底烏坎村農民又自行選舉臨時理事會領導維權,最近還民主選舉正式的村委會,都顯示出他們具有民主意識。而且在兩個事件中,這些工農代表都提到應該在全國範圍內進行改革。這在在說明當代中國工人與農民,是能夠進行民主自治的。他們當然還是極少數,但那是因為中共專制政府時刻壓抑著這個極少數發展為多數,所以我們應該譴責的是前者。但陳雲卻把受壓迫的人民與專制統治者等量齊觀,客觀上等於為後者開脫。

陳雲嘲笑有人把針對新移民稱為法西斯,但是他自己其實不懂什麼叫法西斯主義,所以才把它看成是民主選舉的結果,才會得出「中國急速民主化之後,很有可能滑入法西斯軍國主義」的結論。這不過是拾葉劉淑儀的餘唾。希特勒上台根本不是靠贏得大選!他得到的選票從來不超過四成!他上台靠的首先是40萬隨時準備政變和暴力消滅工運和政治自由的私人軍隊(衝鋒隊),以及反動保守的興登堡總統任命其為總理。任何人說法西斯靠民主選舉上台,其人就既違反事實又實際上抹黑民主選舉[5]。陳雲言必自由民主,但是他卻反覆強調「成大功者,不與眾人謀」[6],似乎說明他不像民主派,而是比較像右派。

陳雲把大陸中國人看成統統反民主,不僅盲目排內,而且策略上愚蠢不堪。小小香港如果要長期維護自治權,要做的恰恰是區分開中共與普羅大眾,並想辦法喚醒大陸工農起來反對專制,支持各地都出現佛山本田和烏坎村。這種區別對待,長遠來說才能削弱中共,或至少不致把潛在盟友推開送給敵人。陳雲盲目排斥大陸普羅大眾,恰恰是消滅香港自治權的捷徑。反過來,香港人支持大陸民主化,只要有節有理,則不僅惠及大陸人民,而且也惠及自己。

話說回頭,陳雲也有部分合理的主張,例如香港應收回新移民審批權,雖然我們的理由與他不同。香港不應該改變目前每天150個大陸新移民名額的安排,應該繼續歡迎他們。但是由於大陸地方政府普遍腐敗,名額賄賂可得,導致很多急於家庭團聚的親人無法來港。在這個情況下,香港人要求由特區政府自己按家庭團聚優先原則來審批,實在很有道理。陳雲要香港拿回新移民審批權,但理由不是要堵截大陸貪官壟斷移民名額,而是因為大陸人都「信仰極權政府」,因此他主張為新移民設立政治審查,看其是否贊成民主自由。但這種思想審查恰恰違反民主精神 – 一個人的權利不應因為政治信仰不同而區別對待。在該書其他地方,他又提到通過入籍宣誓效忠香港來達到目的。既然「全民都病了」的大陸人都善於「鑽營漏洞」[7],試問這種宣誓有何實效?不只無效,抑且徒添反感呢。

「雙非」風波也一樣,其根源都不在香港,而在大陸的專制腐爛 –移民名額賄賂可得,醫療制度腐爛,一孩政策的不公平,和普通人缺乏公民尊嚴等等。簡單講,就是小小香港卻成為大陸數以十萬計的人擺脫(即使只是暫時)大陸專制的避難所。問題是香港沒有條件無限量地做避難所。所以「雙非」父母來港生孩子,也應該有秩序地來,而且應該限制在香港能夠承受的數量上。這不算排內。

威脅來自本土,不來自新移民

陳雲蔽於自己所虛擬出來的香港人/大陸人的二元對立,甚至以為香港人已經發展為「極其優秀的人種」![8]所以他以為香港自治權的危險,都來自境外,不是中央政府,就是大陸新移民。這真是再蠢笨不過。不要說「香港人種」,甚至連一個利益一致的「香港人」命運共同體也是子虛烏有。香港人其實分裂為兩個利益相反的社會群體,分裂為富豪階級/保皇黨和普羅大眾。如果不算中央政府,香港自治權的主要危險來自本土!來自香港的大財閥/大官僚/保皇黨(從民建聯到鄉事派等)!

香港自治權的第二個危險根源,不是其他,正正是「自由資本主義」,它方便了中共通過商業收購來控制傳媒,收買商人/政客/政黨。從亞洲電視被稱為第二個中央台,可見一斑。它也方便了中共通過更大量的投資與貿易關係,把香港緊緊拴住在大陸經濟上,以此達到政治控制。陳雲對於心腹之患不知不覺,卻去為妄想出來的敵人大砲攻擊,何其蠢也?不過,嚴格來說,這不是簡單一個蠢字,而是蔽於資本主義,不知道這種社會經濟制度必然讓金錢力量主導一切,包括政府,所以對於以法人名義來港投資的大陸資金,毫無警惕,而對於來自大陸的自然人卻神經過敏。

陳雲高調捍衛香港自治權,但是除了講幾句「不怕與敵同死」的情緒話[9],根本說不出香港有甚麽實力去達到目標。中短期而言,香港對於中共的專制主義,確實可以說不,就像2003年成功反抗23條那樣。不過,長遠而言,單靠香港自己,如果其他條件不變,是很難抵抗中共接管的。陳雲要大家「忘掉中國」,不過是一廂情願。你可以忘掉中國,但中國不會忘掉你,每一天中央政府都在管著特區政府,所以也在管著你。上面已經講過經濟領域,現在再講政治領域。首先,中共通過基本法,已經緊緊控制著特區政府。陳雲說基本法賦予香港很高自治權,說什麼連特首也由本地推舉 – 實在有違事實!不僅特首,連香港的局長都要由中央委任,這點連大陸各省省長也不如!後者經省人大選舉之後就可以履職,不需中央委任。陳雲對於基本法沒有基本批判,正說明他的城邦論表面上儘管激進,實質保守。如果香港要有城邦自治精神,首先應該提出民主重訂基本法(或者稱為全民制憲)。基本法的一切先天弱點,根源於它是由中央硬塞給香港人;如果要克服這些弱點,就需要由港人代表會議重訂基本法。我們可以同意國防與外交權仍然歸於中央(所以不能指責我們是港獨),但一切有關自治權方面的規定,應該由港人民主決定。我們不只為香港人爭取民主制憲,也支持大陸人民主制憲。這需要長期奮鬥,需要與大陸基層人民結盟,這當然很不容易,但總比抹黑他們,與之為敵,聰明得多。

四條路線

一直以來,在關乎中港關係上,主流只有兩條路線,一個是大財閥大官僚保皇黨的投共賣港路線,另一個是泛民和中產上層的軟弱自保路線,幻想靠緊守河水不犯井水和在政改上與中共妥協,來保障香港自治。這一條路線已經日益破產,越來越多人感到迷惘或者不耐煩。陳雲現在可說提供了第三條路線,就是右翼排內主義:以煽動仇恨大陸人來保衛香港自治。這是死路一條,而且也不見得會成為主流,但是對於其他政客,只要能拿到選票就行,哪管其他。陳雲本人未必會成為這些政客,但是,一個人一旦提出主張,這些主張自有其因緣際會,非本人能夠控制。再者,這種排內主義無疑會繼續把香港往右推,這只會幫助了保皇黨。這也是陳雲的書危險所在。

香港基層市民需要的是第四條路線,就是立足香港,捍衛自治,同時放眼中國,有節有理地促進大陸基層民主運動,最後達致兩地人民聯合實行民主。前後兩點並不相違。

在陳雲的書出版之後,還有人認為「本土主義沒有必然的左和右」[10],這實在大有商榷餘地。陳雲的書毫無疑問是右翼,它把族群/地域身份無限上綱為「人種」對立,同時卻對於真實得不得了的階級身份與階級對立視而不見,對資本主義如何必然助長中共收買財閥/政客毫無批判。針對這種右翼本地論述,凡是民主派或者左翼,都應該與之切割,並提出一種進步左翼,或者稱為真正民主派的本地論述,這種論述需要批判資本主義,也需要有階級視野。要有階級視野,也不等於抹殺其他社會身份。一個人和一個社群,在階級身份之外,畢竟還有許多其他社會身份。傳統左翼往往對此不夠敏感。但如果也看不到階級分化和階級對立,同樣大錯特錯。

不排內的香港人自主意識

此外,左翼也要對目前排內情緒斷對症候。平心而論,一般排內情緒或排外情緒雖然不對,但是形容其為法西斯則太誇張。甚至如陳雲那樣有綱領有政治目標的書,也不至於是法西斯主義。法西斯主義同一般右派一樣傾向排外,但是前者與後者還有更重要的區別:法西斯主義要用極端暴力來消滅議會民主,消滅工人運動以及左翼運動,以建立國家主義政權為職志。[11]目下,遊行反對新移民,或者標舉反移民綱領如陳雲者,同法西斯主義相差仍遠。

但左翼更需要對正在發展中的香港人身份提高敏感度。台灣條件遠勝香港,其「台灣民族」身份尚且在形成中(台灣人自主意識早已形成,但這同「台灣民族」身份還有差距)。以香港條件,最多能發展出一種模糊的香港人身份和有限自主意識。不過,即使這樣,已經說明中港極不一樣;香港沒有獨立的本錢,但是五十年的分離,再加上香港人需要抵制中共的腐敗侵蝕香港,這兩個條件都加強了香港人身份意識。香港戰後出生的那一代人,大部分仍然具有中國人身份意識。1971年7月7日的保釣示威中年輕人被警察毆打,有人喊出「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口號,的確使到一些警察停手。但今天,在土生土長的年輕人當中,中國人身份根本不是甚麽值得自豪的東西。連大陸也有不少人覺得「做中國人沒有尊嚴」,何況香港?反過來,香港人現在所享有的政治自由和尊嚴感,在在使香港人感到香港人身份的可貴 – 以至連大陸不少人,特別是官員富商,都想來香港生孩子或為孩子拿居留權。所以今天不是一句「大家都是中國人」,就能化解今天中港人民之間的芥蒂的;甚至也不是一句「大家都是窮人」,就能使香港人產生對大陸基層市民的同情的。我們應該贊助勞動階級大聯合的精神,也應該看到大陸人民與香港人民的共同利益,但是我們也要兼顧香港的獨特性。眼下既然香港人不能立即促成大陸民主化,就有理由首先著力保衛自治權,而香港人身份有助維繫反抗意識。左翼的責任就是把香港自主意識引向上述健康的方向,既不排外,也不排內,但決然捍衛和發展香港的民主自治權。

有兩個正反例子可以說明,左翼做得好與不好,分別可以很大。台灣在1980年代末,曾經有很蓬勃的黨外運動和工人運動,但是新成立的工黨,由於受到中國民族主義的局限,也由於錯誤認定中共還是反資本主義的政權,所以既對已經產生的台灣人意識缺乏敏感,也對中共走資視而不見,反而拿兩岸國共政權統一來抗衡台獨,結果自外於高漲中的社會運動。雖然從策略考量,台獨並不聰明,但是台灣自主意識本身,卻是正當的,必須有敏感度。另一相反例子就是蘇格蘭的左翼。蘇格蘭的獨立運動很有可能在未來幾年內就爭取到公民投票脫離英國,如果成功,那多少對英國霸權是一個打擊。而當中,激進左翼一直是獨立運動的前鋒。例如蘇格蘭社會主義黨(Scottish Socialist Party),它一方面積極爭取獨立,另一方面又同資產階級獨立黨蘇格蘭民族黨(Scottish Nationalist Party)切割,主張在獨立後再從下而上建立歐洲社會主義聯邦。從左翼角度看,地域/民族自主,從來與建設各國勞動人民的民主聯合,並不相違,而且也不一定沒有群眾支持。[12]

在香港,情況當然困難許多。一方面大陸走資造成了巨大的、遠未過去的右傾潮,另一方面由於香港資本主義相對穩定而且繁榮,在在使到左翼聲音不容易受注意,而右翼主張容易得到共鳴。不過,與20年前相比,現在右傾思想對於願意思考的年輕一代,吸引力是減少而不是再增加。只要左翼在經過深入的理論探討後,提出正確對策,仍會有所作為。而此文為拋磚引玉。

2012年2月9日

[1]《香港城邦論》,陳雲, 天窗出版社有限公司,152頁及161頁。
[2] 陳雲,52頁。
[3]八九民運內部當然也有著各種不足,民主素養也有待提高,但與整個運動所發放出來的民主力量相比畢竟次要,而且所有不足都是可以改進的。陳雲卻完全抹殺這點。
[4] 港台最著名的作品是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
[5] 《第三帝國的興亡》一書總結道:「國家社會黨1932年7月最受群眾擁護的時候,也不過贏得了37%的選票。但是,表示反對希特勒的63%的德國人民,當時陷於四分五裂的狀態,而且目光也過於短淺,不能聯合起來對付共同危險。…共產黨在莫斯科的指示下到最後還堅持這種愚蠢主張:先要摧毀社會民主黨。」。此書作者:威廉-夏伊勒,天地圖書有限公司,上冊,265頁。
[6]他特別註釋此句為不與市井庶民謀。
[7] 陳雲,135頁。
[8]同上,184頁。
[9] 同上,34頁。
[10] 《政改爭論退場,本土大戰爆發》,孔誥烽,明報,2012年1月15日。
[11]群眾性的法西斯運動則還有以憤怒的小資產階級為社會基礎這個特徵。
[12]蘇格蘭社會主義黨在2003年高峰期有過6個國會議員,後來因為一位著名領導人出現醜聞(後來退出該黨)才失去議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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