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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現場──比較中環和柏林的地下世界

(圖一) 地下隧道網絡圖 (取自“Central Government Offices Historic and Architectural Appraisal”)

「歷史現場」(history at site)的意思是過去曾在某處發生過很重要的歷史事件;雖然已成歷史,現代人為該處注入新生命、增添新用途,甚至改變其原本的建築結構,但歷史的脈絡和佈局依然存在,場地本身已經包含著很多歷史和文化。香港政府以「保育中環」消滅開埠以來的山城佈局,很多富有歷史和文化的遺跡都要該路給商業發展。本文第一部分先討論中環政府山地下隧道的背景和保存的重要性。第二部分則分享我2010年暑假在德國柏林參加「地下的柏林」導賞團(“Berlin from Below” Guided Tour)的經驗,這個導賞團是我參加過無數個導賞團中最深刻的一個,就因為德國一個民間組織把歷史和場景融合,把第二次世界大戰避難者在防空洞的生活呈現給後世,為歷史多添一個面向。

中環政府山地下隧道

政府山的地下隧道網絡於1940至1941年期間興建,政府山中間更內藏四通八達的隧道網,連接港督府、政府辦公大樓與中環商業區 (圖一),可供當時的官員作防空走難之用;二次大戰淪陷時期曾遭日軍徵作秘密軍事用途。直至今天,連接前港督府的一段隧道圖則仍然列作不准外洩的機密。余若薇曾經在立法會詢問政府有關中環政府總部重建計劃會否對防空隧道網絡造成進一步的破壞。政府官員解釋隧道多年來已因不同的建造工程而受到破壞,其中一項是興建地下停車場的工程。官員引用英國建築保育專家Michael Morrison在審評報告中指出,由於該地點已被過度挖掘,因此其考古潛力不高。可是,只要查閱Morrison的報告,報告很詳細列出不同防空隧道的現況,有些隧道比較差,但有些則很好的,整體來說報告對保育隧道持正面態度。報告指出:

「防空隧道及其餘肉眼可見的入口訴說著香港另一個時代的歷史,即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都爹利街石階旁的(隧道)入口經過精心設計,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令不知情的市民不能立即察覺...這些歷史風貌增加我們對整個歷史遺跡的理解,這些遺跡顯示香港如何一直成為香港發展的核心地帶。所有遺跡都有其重要性,都可解釋著這地方的歷史。」(第111頁,本文作者翻譯)

保育專家講述政府山的防空隧道及其他歷史遺跡對香港發展歷史的重要性,但官員未免斷章取義說隧道考古潛力不高,未免把事情簡單化了。

反思「中環價值」

防空隧道見證歷史,政府山關注組還精心做了一份精簡的單張解釋政府山其他地標的歷史價值。可是當政府總部於2011年底遷往添馬艦後,中環以後或許單一的只有金融和商業中心,政府把政府山一大片地盤售予地產商,拆卸中區政府合署西翼,重建成為32層高的寫字樓,並挖空半個山頭,變成5層商場和停車場,包裝成「保育中環」計劃。政府和半官方機構(如市區重建局)一直強調保育和發展要平衡,而眼前一個極富歷史和文化的地方是否就白白拱手給發展商,而保育則淪為虛有其表的,或由發展商喬裝成保育公司的項目? 中環除了甲級寫字樓、酒店和由地產商設計的公共空間外,我們可否保留屬於香港和所有香港人的歷史?

龍應台<香港,你往那裏去?>一文曾引導我們反思何為「中環價值」。他批評「中環代表了香港,『中環價值』壟斷了、代表了香港價值:在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裡追求個人財富、講究商業競爭,以『經濟』、『致富』、『效率』、『發展』、『全球化』作為社會進步的指針。」他指出「歷史記憶是市民身份認同的護照,使一個群體有別於他人的感情印記。而文化保存是一個城市的命脈,與經濟發展也可以並行不悖。」歷史記憶是很重要的。

柏林的地下世界──防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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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德國柏林Berlin from Below導賞團小冊子

德國是一個富有歷史記憶的國家,不管其過去多麼痛苦,政府就要正視它,要人民警惕極端民族主義帶來的惡果。我尤甚喜愛柏林,很多地區都是「歷史現場」。或許你很快聯想到柏林圍牆,但我要介紹的是神秘的地下世界──防空洞。

柏林Gesundbrunnen地鐵站人來人往,只要細心觀察,必然發現這個地鐵站旁有一個很受歡迎的櫃台,長長的人龍都在排隊買票參加“Berlin from Below” 導賞團 (圖二),大家都被“from below”的神秘吸引著。這個有規模的導賞團由 “Berlin Underworlds Association” (柏林地下世界協會)營運。我們要去的「地下世界」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曾經用過的防空洞,一個真實的「歷史現場」。這個防空洞二戰時叫“Bunker B”,就在地鐵公司BVG (Berlin Transit Authority) 的範圍內,都證實為安全和良好狀態,1999年列為受保護建築。

進入防空洞避難的人是為了生存。穿過一扇厚厚的鐵門進入防空洞,大門關上後,彷彿再沒有新鮮空氣了。我們就像跟以往在這裡避難的人有著說不出的連繫。

黑暗中的光

防空洞很大的,導賞員跟我們一間房又一間房的走。第一間房四四方方的看上去很平庸,什麼都沒有的。微妙之處原來在燈光下是看不見的。導賞員關上燈,這間房並非完全黑暗的!因為德軍塗上螢光物料,距離戰事70年,螢光物料的效能雖然已減退,但仍然很光的。避難只為求生,為何要有光呢?又為何不點蠟燭呢?原來塗上螢光漆油是給另外一個為軍官專設的防空洞用的,德軍只是把多餘的漆油塗在Bunker B這間房。戰事初期防禦警報很快就停止,避難者都習慣了警報,導賞員形容避難者還能在這間螢光房看報紙,大家就能想像這裡真的很光,而當時的人又不太擔心!沒有事大家就返回地面。但到後期因為避難者越來越多,這間房沒有空位,所以規定老弱婦孺留在這間房,其餘的往後面的房間,因為要是防空洞不夠氧氣,最近門口的人能最先被救,生存機會就大一點。

坐下吧,我們等待防禦警報停止

另一間房放著一排排木製長椅:長椅很矮的,坐下來向前微傾就像抱著自己;長椅下面空心的,避難者能放行李。導賞員說避難時不要坐太高,最先缺氧的就是上層的空氣,當時的人為了測試氧氣量,他們在不同高度放置蠟燭,蠟燭由上而下熄滅。哪枝蠟燭沒了,就代表氧氣還有多少。蠟燭一枝又一枝熄滅,生存機會就續漸減少,直至漆黑一片。

這裡有一座風扇,導賞員說因為早前天氣太熱,有遊客感到不息,所以添置這個本來Bunker B沒有的東西。這座風扇就反映了防空洞的溫度,導賞員指出避難者的財物就帶在身上,行李箱以輕便為主,只能帶一個,禦寒大衣就只好穿著。要是遇上天氣熱的日子,又要避難到防空洞,他們不會穿夏天衣服的,都會穿著禦寒大衣,因為一旦家園被毀,財物一掃而空,幾個月後到了冬天,他們起碼有厚衣服過冬。夏天避難的感覺一定是大汗淋漓,衛生情況一定很差。

防空洞裏的博物館

再往前走,這間房擺放著很多展品,就像我們平日逛的博物館,擺放跟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德軍有關的物品。其中令我最深刻的是一盤給小孩玩的棋子。表面上只是普通跳棋,棋盤圖畫的故事郤充滿著意識形態:小孩原本快快樂樂在家玩耍,有一天聽到有警報,跟媽媽避難,終點是德軍英勇地拯救小孩和媽媽平安返家。希特拉就用這些軟性工具教育德國人,令他們有心理準備要打仗。跟這盤棋作很大對比的就是一些由頭盔改裝成煮飯用的炒菜鑊和篩子,因為戰後物資短缺,最多的就是士兵用過的物品,婦女們把廢物改裝成為日常用品。

政治意識最強的防空洞

最後一間房擺放著一個不屬於Bunker B的平面圖:一個專為希特拉而製的防空洞,也就是希特拉和情婦結婚和自殺的地方。雖然它用非常堅固的物料製成,最後還是被俄軍攻入,俄軍本想炸毀它,但物料太堅固,最後只得用混凝土埋藏。

總結:何謂保育和發展的平衡?

德國很重視歷史,政府或民間組織不諱言的,用盡一切講述自己的歷史,還有猶太人和其他被逼害者的歷史。歷史要用多元的角度和公開的態度闡釋才能讓後世作出公正的判斷。「文化保存是城市的命脈」,我們沒有柏林轟轟烈烈的歷史,但不等於我們的歷史就可以被忽略。不同城市有其獨特的風格,尤其是中環,一個見證著香港發展的地方,白白看著「我們」這個鄙視歷史的政府消滅政府山。要是政府山真的消失了,也許5年後,中環多了幾棟沒有性格的商業大廈,而發展局將在文物探知館舉辦「保育中環」展覽,以文字、圖片和影像訴說著中環的過去。我並非先知,我只對香港過去幾年的發展有一點觀察。

請容許我以龍應台的文字作結:「我(龍應台)所目睹的21世紀初的香港,已經脫離殖民七年了,政府是一個香港人的政府,但是我發現,政府機器的運作思維,仍舊是殖民時代的思維。殖民思維有幾個特點:它一不重視本土文化和歷史,二不重視草根人民,三不重視永續發展。…「脫離殖民」意味著,把殖民者所灌輸的美學品味、價值偏重和歷史觀點——不見得推翻,但是徹底重新反省,開始以自己的眼光瞭解自己,開始用自己的詞彙定義自己。…我沒看到這個過程真正在香港發生。」

參考資料:
Central Government Offices Historic and Architectural Appraisal
政府山關注組
Gwulo: Old Hong Kong
Berlin Underworlds Association
龍應台. <香港,你往那裏去?> 《龍應台的香港筆記@沙灣徑25號》. 天地圖書.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