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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被拆卸的天堂

已被拆卸的天堂

文:周回

香港有甚麼別名?有一個名字,好耳熟能詳,卻又很陌生。

去年暑假,我因著一個短期交流計劃在歐洲待了一個月。某天課堂的主題是兩地的飲食文化。饞嘴之徒如我,自是偉論不絕,說說街頭小吃,又說說中式小菜;再談談中西合璧的奶茶蛋撻,或是有關吃的禮數習慣,滔滔不絕。說著說著,腦海忽爾彈出一個名詞:「美食天堂」。

那一秒,很震撼。我忘了,原來曾經香港有個美名,叫「美食天堂」,但你有多久沒聽過這四個字?

香港,曾經是一個因百花齊放而引人入勝之地。站立於街口,一眼橫掃整條街道,五花百門的商店隨即映入眼簾。光是茶餐廳,已有不只一間,只待你選擇。粥麵店、小炒皇、街頭小吃集中營,各有千秋而又互相輝映。「美食天堂」中的「天堂」,並不只限於那使人飄飄欲仙的美味,卻同時以濃烈的情感所建造。街坊小店吸引之處,在於其獨特性及人性味。每間小店由不同大廚主理,同一道菜,味道可以大相逕庭,全由師傅「發辦」,口味對了,就要再臨光顧,別的地方,再吃不回。不僅如此,很多小店與街坊的關係,不只是顧主與顧客,更是朋友。「早晨!今日咁早呀? 」之類的問候聲於店內此起彼落。互不知對方的身份,姓名,年齡……除了外表,大概對對方一無所知,卻又互相關心,一笑一點頭,都是默契,實是人間有情。這也是香港的縮影,洋溢著人情味,由眾多獨一無二的商店,組成獨一無二的香港,屬於每個香港人的香港。反觀如工廠般的連鎖店,面對著冷冰冰的套餐,味道一式一樣,沒有個性,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冷冰冰的面孔,也直倒人胃口。

忽爾想起「金運」。

「金運」是一茶餐廳,自我懂性以來,此小店已屹立於我家附近一屋苑商場。小時候,它仍未易名,叫「金運茶餐廳」。大約三、四年前,「金運」更名為「鴻運」,我和一眾朋友,仍堅持稱呼其為「金運」,既是改不了口,又是像喚著青梅竹馬玩伴之乳名一樣,份外親切。

對「金運」念念不忘,一方面當然因為情意結,但另一方面是因為其出品確有水準。除了每天不同款式的快餐,金運亦有不同小菜和套餐,套餐有常餐、通粉餐、麵餐等,大多叫價二、三十元,大件夾抵食。小菜一點也不小,一碟西檸雞,雞件密麻地鋪滿著圓碟,醬汁快要滿溢,香氣四散。肥大肉厚的雞件沾上了薄薄的蛋漿,炸得乾脆金黃,依附著酸甜的西檸汁,一口咬下,雞肉的鮮甜與西檸味不停交戰,咀嚼之下,透露了不經意的吉士香甜。我家有時晚上懶去煮,就索性外賣一客小菜,焯個菜心,又是滿足的一頓。午餐時間,我最愛快餐和通粉餐。快餐有飯、湯連熱飲,本售二十六元,一年多前全店加了價,快餐亦不能倖免。可是加價後仍然抵食,以豬扒腸仔飯為例,本來只有一塊豬扒,加價後,變成了兩大塊豬扒,還附送時菜,而且味道極佳。至於通粉餐,有羅宋湯火腿鮑片通粉、多士、奄列和熱飲,超值不在話下,味道更為驚豔。羅宋湯非常足料,用湯匙輕輕一挖,挖出了大量煮得稔身的椰菜,還有洋蔥,蕃茄配料,全部十分入味,與微辣湯底水乳交融,一口通粉、一口蔬菜,好不過癮。

除了我以外,「金運」也有很多知音人,每天坐無虛席,庭門若市。那麼為何生意理想仍要結業?與其說它結業,倒不如說是「被結業」。早前,地產商煞有介事地把簡陋的屋苑商場包裝一番,引入大集團商戶為其中一個策略。於是,合約期快要屆滿的「金運」,便不獲續約,被前身為甜品店的連鎖茶餐廳取而代之。街坊和金運皆無能無力,只能無奈地接受。而我可以做的,也只能再嘗通粉餐,以送別老朋友。日前經過那連鎖茶餐廳,瞥見餐牌,五彩繽紛,十分奪目。但更奪目的是,那些氣勢磅礡的數字。整張外賣單,一客平平無奇的炒粉麵,動輒近四十塊,叫我如何提起勇氣窺探小菜西檸雞的價目?

從前,當我們要到出外用餐,我們總會滿心歡喜地盤算著待會要吃什麼。魚蛋粉?海鮮餐?還是常餐?雖皆是價廉,卻足以讓我們雀躍無比。要是那陣子正值月尾,就只好選擇水洩不通的大排檔;要是那天父母心情好,說不上可以點數道小菜大快朵頤呢!可惜往事只能回味,現在,不論月頭或月尾,你也只得那數間連鎖店可以選擇。要品味獨特風味?也許遠處那偏僻街角還有吧!要方便,連鎖店吧。你付不起昂貴的價錢?抱歉,我也沒有辦法。

從前,當我們想來上一碗熱騰騰的粥,軟綿香糯與粒粒分明;足料實在與價錢相宜;濃郁鮮美與清淡爽口,只想吃一小碗過過口癮,抑或要滿溢一鍋肚滿腸肥,應有盡有,任君選擇,你的要求如何,總有一店能滿足你。但香港人,再沒有選擇的權利了。要吃粥,選擇只有領匯商場裡那連鎖粥麵店。價錢偏高,一碗皮蛋瘦肉稀粥,竟要花上人家幹活一個多小時的薪水,然而盡力翻攪,不見說好的皮蛋和瘦肉。這也不在話下,你只想吃帶嚼勁的潮州口味,抱歉,這裡沒有。那我可以到哪吃?抱歉,方圓百里,只有我們集團旗下的食店。

一向饞嘴的我,對連鎖食店總存偏見,想其總比古舊老店遜色。白底紅字,標楷體寫成的店名,字邊稍微泛黑;摺檯摺凳,手寫的招紙,簡單過膠的餐牌;最好是空調欠奉,也缺了美倫美奐的餐具,取而代之的,是那古色古香,使人如置身於八十年代的氣派,以及滿溢的人情味。於我眼中,老店就是隱世美食的代名詞。但宏觀四周,老店小店皆倒閉得七七八八。姑勿論是被拒租,還是以漫天殺價來嚇跑租戶,倒閉就是倒閉,味道是無法而嘗。

那個曾經的「美食天堂」,就是由這些各適其適的食店所築成的。可是今天街坊小店已日見式微。隨著地產霸權進一步壟斷,各式其式的小店,連二連三的倒下。

說回那課堂。我在形容香港為「美食天堂」後,那位曾在香港生活的英國女教師眉頭一皺,說了句:”Really? Are you sure?”

香港已經不再是「美食天堂」了。這個天堂已經灰飛煙滅,這是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但就是個事實。在不久的將來,也許我們連穿梭旮旯,訪尋美食的機會也沒有。或許於這城,仍然有些奮力抗爭,試圖繼續守衛這個天堂的人,面對種種的挑戰壓迫,孤立無援,他們又能撐多久?

當如「利苑」等有名的街坊食店要倒閉,香港人總會一窩蜂地光顧,在facebook傷春悲秋一番,再用instagram拍個照,套上一片灰矇矇的濾鏡,加句感性的留言,埋怨一下什麼老店味道不復嘗。肚內的食物消化後,這群人一如以往地因着方便,跑到伸手可及的連鎖店用餐,摒棄早已吃過數十次的街坊生意。在瞻仰遺容以後,人們又回歸原位,經過殘舊不起眼的藥房,轉入藍色或紅色超市,流水作業地帶走自已慣用的洗頭水。又或是,於家附近那古老茶餐廳門前繫好鞋帶,然後仰首步入兩步以外的橙色快餐店。然後,我們的記憶中彷彿沒有了「美食天堂」這段記憶,好像陳冠中《盛世》中的情況一樣。

原文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