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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

荒林

  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也許更合符愛德華.W.薩義德對於理想知識份子的要求:扮演的是質疑,而不是顧問的角色。或者如賈克比再三強調的他對於知識份子的觀念:不對任何人負責的堅定獨立的靈魂。我這樣指認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並不完全是在理想化的層面為某個或某些個自然身份是女性的自由知識份子說話,某種意義上,自己身在自然女性知識份子之中,同時深切明白這也註定了社會身份的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或許是她們的性別限制使她們,也或許是性別的自覺令她們可以如此。在界定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時,我不必做出種種排除,如什麼是什麼知識份子,什麼才是自由知識份子。

  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可以說,就是中國女性知識份子,在當下學術體制官僚化和腐敗無處不在的背景下,她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抗拒和質詢的物質力量和精神境況。

  她們是集體處在邊緣的邊緣,通常在評職稱上處於劣勢,在學術成就認可上處於被漠視,在精神形象建立上處於被排斥的狀態。

  她們卻同時是堅定不移的聲音,在那為數不多充滿人文關懷人性溫暖的論述中,可以看到更多她們的執著,在沒有經費的學術交流中,可以看到更多她們的身影,她們發出的疑問很可能改變了某個會議的主題。

  她們承擔著遠比男性知識份子沉重的人生負擔:她們通常必須在家務和撫養孩子之後,用男性知識份子休息的時間工作。或者她們中有人被迫放棄做母親,為了工作。又比如學術官僚體制對於成就的雙重標準,在同樣的品質和數量下,她們的論文可能被認為是沒有學術價值的。為此她們要承擔遠比男性知識份子沉重的精神負擔。

  如果說知識份子最難做的事就是批判,是建立在識別力上的不認同,那麼,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已經在做和前仆後繼所做的,正是這樣的知識份子的事業。在此意義上,中國的女性自由知識份子是最優秀也最應該獲得敬意的階層。

  這個階層是艱難的新生的階層:她們沒有可以驕傲的孔子孟子傳統,她們完全來自現代城市化的進程,是新生的“新女性”。從父權壓迫中脫穎而出帶著新生的陣痛和熱情,在中國,在百年之中,她們受到兩次重大洗禮:一次是“五四”到抗日戰爭前,自由主義思潮為她們受教育和表達自己提供了機遇,她們中產生了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女性寫作群體,書寫作為女人的命運和反抗命運的勇氣,建立了這個階層自己的意識形態,就是個人主義的和女性的思想與世界觀。這使得她們在後來的歷史動盪中始終沒有麻木和消失。這也使我們今天可以理解,為什麼在知識份子集體沉默的時期,會出現像張志新,特別是林昭這樣清醒的女性知識份子的理由。其實早在秋瑾那裏,這份清醒就已經播下火種。可以為正義和公平而獻身,卻不在權勢和金錢面前失節,這種知識份子的品質,在這個階層從來沒有丟失而是在傳承中閃閃發光,照耀著時間的黑暗。

  如果說自從“五四”以來,這個新生的階層就體現了她們全部的潛力,包括數千年被壓抑積累的能量,她們只要能夠生存,就在發言,發言中就充滿了批判與質詢,批判與質詢中就呈現了真正的知識份子品質。那麼,第二次洗禮正是這個階層的自我成長與成熟,女性主義思潮是她們貢獻給中國文化的最大成果。作為中國人的解放的重要構成,中國女性主義思潮首先是從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中生髮的,後來才與國際女性主義運動接合,但依然體現著中國本土思想解放的特點與深度,體現著中國女性獨立思考的意志,這一份寶貴遲早會在國際女性主義運動經驗中得到呈現。

  中國女性主義思潮浮現于文革結束與改革開放之際,這正是它清醒的地方,對於荒謬歷史和錯綜複雜未來充滿懷疑精神而不是簡單的清算主義、樂觀主義或投機的功利主義,這也正是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的清醒所在。與“五四”傳統一脈相承,女性主義思潮最初的聲音由文學發出,是中國最活躍也可能最敏感的女性自由知識份子的作為,她們對權力體制扭曲人性種種進行暴露,深刻的洞察力抵達了人性和文化反思的核心。其中一些重要的作品現在和將來都是研究中國社會問題和人性結構的最好材料,如戴厚英的《人啊人》、張潔的《方舟》、《無字》、鐵凝的《玫瑰門》、遇羅錦的《冬天裏的童話》等等。事實上20多年來中國女性寫作的全部成果都是重要見證。

  關於女性命運的思考交織在對於權力及文化構成的思考之中,中國女性主義思潮因此而獲得不斷發展的內力,在80、90年代之間,更新一代女性自由知識份子成長起來,她們來自學院或一直生活在學院之中,與上一代有過上山下鄉經歷的知識女性不同,更直接體會了與知識男性之間思想意識的衝突,同時學院體制一方面接納另方面歧視知識女性的生存現實,也使她們與上一代知識女性區別開來。她們中不僅出現了思考型作家,專業的女性主義批評家,也出現了行動的女性主義社會活動家。應該說,自覺的女性主義立場已經成為她們的共識,儘管可能表述不同。在各種媒體或自辦的書刊發表言論,及至創立民間社團,她們所從事的工作是純粹知識份子式的,通常不計報酬,或者還要自謀經濟出路。但是,作為知識生產者的自覺帶給了她們獨立的信心,有時也有回應的快樂。這樣的情景在當下的中國,如同生機綠意,已經形成一片向中國知識界特別是體制化的學術界,播送新鮮氧氣的自由場所。也許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將與中國女性主義思潮互為生產,在持續發展之中,形成女性主義的知識女性傳統,果如是,就是中國文化的福祉了。

  當我們指認中國存在一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階層時,我們不過說出了一個早已存在的事實,所以也必可以接受追問:這個階層出現了她自己代表性的知識份子了嗎?

  回答這個問題遠不像回答男性自由知識份子那麼困難,那麼需要在寥寥可數的星辰中確認,我所困擾的反而是,在眾多的閃閃星辰中,誰是批判力識別力最強的?因為過去和今天的許多優秀的女作家和女學者都是具有不同程度批判力和呈現了建立于良知之上的識別力的。在今天,有些名字在體制之外的讀者中眾所周知:像王安憶、李小江、李銀河等等。然而,我仍然覺得,可以借助男性自由知識份子的種種尺度,來說出一個體制之外始終發言的人,一個像王小波一樣的人。這樣的女性自由知識份子,具有足夠理性,又具有與體制對抗的能力,勇士一樣可以不要公職,是完全的自由撰稿人。儘管我從來不認為一個男性知識份子只有如此才算是徹底的自由知識份子。然而,我的確可以找到這樣一位女性自由知識份子:殘雪。一位思想型作家,同時是人性批評家。我的意思是,在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階層中,這樣徹底的自由女性知識份子,至少意味著一個高度。殘雪很早就拒絕了公職,生孩子後,她靠從事個體裁縫養家糊口。就是在承擔生活重量的同時,她寫出了著名的批判作品《黃泥街》。此後,她一直不停地發表對於體制和人性雙重批判的小說和思想隨筆。她的近作思想隨筆就有《地獄裏的獨行者》,而且她在進行《神曲》的新解讀,意在重建一種人性批評的文化尺度。我個人認為,殘雪具有時間意義,她的寫作和批評是建立在冷靜的懷疑精神之上的,而對於普通人民和人性的關注,又是一位知識生產者建立在知識理性基礎之上的作為。我無意將殘雪與王小波進行對比研究,但是我願意指出,殘雪和王小波一樣熱愛並為沉默的大多數代言,她的《頂層》寫一位傳達室守門人的精神衝動,將平凡個體所呈現的形而上的力量寫得感人至深。她相信個體的存在是最應該獲得尊重和關注的。她所有的寫作和思考圍繞這個核心。這也許是她個人,同時也是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對於中國文化的深入界入和出色貢獻。

  在未來的某一天,還會有人追問:誰是中國女性自由知識份子?那麼我提醒他,請先低頭閱讀中國女性知識份子的著作吧。

  2003年6月5-6日花園村

  (載《澳亞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