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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人長久,歧視再沒有──電影折射的新移民家庭創傷

但願人長久,歧視再沒有──電影折射的新移民家庭創傷

圖:《但願人長久》電影劇照

***注意:大量劇透***

祝紫嫣編導的《但願人長久》講述從湖南移民到香港的一家人故事。這一家人有父親、母親、大女林子圓、小女林子缺。電影分為三個時間段──1997年、2007年、2017年,主要從林子圓的視角出發,可以說是一部少女的成長史。

1997年,林子圓與母親到香港會合父親,就讀小學三年級。父親做散工、有毒癮,母親在酒樓做侍應,一家人擠在雙層床。子圓因語言、貧窮而感到孤獨與自卑,至妹妹也來港才快樂一些。2007年,子圓、子缺都在讀中學,他們已能說流利的廣東話,有自己的朋友圈子。父親因販毒而反復進出監獄,子圓對父親厭惡、不屑。2017年,子圓開了旅遊公司,子缺讀了大學、參與保護馬屎埔村的行動。父親60多歲,終於戒掉毒癮、最後一次出獄,想與兩姐妹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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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細膩地刻劃新移民家庭的生活狀況,包括校園内的歧視,語言、階級對自我認同的影響,以及家庭的創傷,父親與母親不同的精神面貌。電影令筆者想起陳國賁教授主編的《貧窮與變遷──香港新移民家庭的生活故事》(下稱《貧窮與變遷》)。這本書在2010年出版,是香港浸會大學的社會學教授陳國賁及其學生的作品,他們對15個新移民家庭作田野調查及採訪,這些家庭都是1990年代至2000年代來港。書中的故事與電影有許多相似之處,文學的描述與社會科學的觀察高度重合又互相補充。《但願人長久》不只是個體的、虛構的故事,還是一個折射集體創傷的故事。以下筆者將電影與書中内容並置、對讀,希望為電影情節提供社會背景與解釋,訴説電影折射的真實故事。

校園日常的歧視、孤獨與自卑

在電影中,林子圓初來港時,只懂湖南話。父親懂得廣東話、發音不純正,與學校老師説,擔心子圓因不懂廣東話被歧視,暗示父親有類似經驗。子圓在學校沉默不語、無法交朋友,她總是覺得孤獨。有次她在酒樓打電話給湖南的親友,電話其實是不通的,她卻自顧自地用湖南話説起香港的生活,說自己想回湖南。直到小兩年的妹妹也來到香港,子圓才開心一些。妹妹子缺初到香港、見到家人時很活潑,小學放學時卻跟姐姐一樣低頭、沉默不語,意味她與姐姐一樣遇到交際問題。中學時期,兩姐妹學會廣東話,子缺更學會流利的英文、入讀名校。不過,子缺還是擔心便服日穿同一件衣服被人看不起,子缺一個同學因被發現身份證號碼是R字頭(不在香港出生)而被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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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與變遷》也收錄了新移民學童在校内的困難與歧視,很多人的學業進程都沒有子缺甚至子圓順利。書中訪問了大角咀一間小學的李老師,他指出,新移民學童各科都需要適應,甚至從頭學起,包括繁體字、英文、常識科(内地沒有這科)等,很多人要降班。比如其中一個學生阿城,他14歲,讀小六。他因為英文程度較差,之前需重讀小五。他亦因為口語發音不準,每周三放學後要上語言治療班。李老師指該小學有一成學生有語言障礙,或廣東話說得不純正,又指出:「學校有開辦新移民班,但根據教育局的指引,只可以讓來港不足一年的學生參與,而且有些學生怕被貼上標籤而不願上輔導班。」

歧視的傷害很大,甚至可以壓垮一個人。1999年林婕墜樓事件,為新移民學童歧視問題留下了悲痛的一筆。林婕1994年從福建福州移民到香港,1999年跳樓時,年僅18歲。她在遺書中說:「我很累,這五年來我憎恨香港,討厭香港這個地方,我還是緬懷過去十三年在鄉間的歲月,那鄉土的日子。」林婕選擇離開的時候,已來香港五年,並由最初的鄉村小學轉讀一所Band 1中學,品學兼優。她1998年獲獎的文章《我在香港的日子》,講述父母艱苦,自己由於英文不好、為了打好基礎而降級三年,以及同學的嘲笑:

初來港的第一年是最難熬的,我幾乎每晚以淚洗面。同學們都看不起我,愛以「大陸妹」稱呼我;他們知道我不懂粵語,就常以此來捉弄我;後來他們知道我的年齡比同級的學生稍長,又以此為話柄,取笑我「老」……同學的白眼、冷嘲熱諷,就像一把把鋒利的刺刀,戳向我的心窩。我很費解,我到底做錯了些什麼?難道「我來自內地」就是我的罪過嗎?這些外來的壓力、心靈上的創傷,我都不曾告訴過父母,因為他們的擔子已經夠沉重的了,我不希望他們再為我操心。

貧賤夫妻百事哀?父親與母親的分別

電影中,父親炒散、販毒,這些工作都是經朋友阿輝介紹。母親則是先後做過酒樓、按摩。父親在子圓剛到香港時就有吸毒,阿輝也有吸毒的習慣。阿輝應該也有介紹正規、合法的工作給這一家人,不然母親不會如此客氣招待他。不過,父親的散工有欠薪的情況。父親會做非法、不合乎社會道德的事,而母親不會。父親曾偷了便利店的朱古力給子圓,令子圓也有樣學樣偷同學的手錶。母親發現後非常憤怒,斥責父親做壞榜樣,又控訴父親偷了她的薪水。拉扯間,父親將母親推倒,子圓嚇倒、護着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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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父親與母親相異的形象,在新移民家庭似乎頗普遍。《貧窮與變遷》收錄的個案中,多位父親/丈夫有不良嗜好,比如酗酒、嗜賭,而且經常流連在外不回家,甚至情緒控制差、對妻子施虐,逼得妻子、孩子都要離開他。書中指出,「窮爸爸不但窮,而且在妻子與子女眼中,他還是一位缺席與失範的爸爸。」

《貧窮與變遷》分析了這些男人有如此行為的原因,除了因為遷移導致以往的知識和資歷無用,香港一些基層工作零散、缺乏保障,還因為男人沒錢/缺錢時,很容易在家庭、社會中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感到迷失,變得情緒不穩。社會強調男性的養家責任、經濟能力,他們身為男人、丈夫、爸爸的價值與權力有很大部分來自於工作。因此,當男人失業、工作不穩定,便會大受打擊。他們也較不願意接受工資微薄的工作,加上認為自己仍有選擇機會,失業情況較女性嚴重。電影中,母親做酒樓、按摩的工作,父親卻寧願做更不穩定、欠薪風險大的炒散,甚至違法的工作。背後原因除了受毒癮所累,也可能是一些日薪、炒散的工作工資更高。

電影中的父親、男人傾向通過物質表達愛,通過暴力表達憤怒與不滿。父親以偷朱古力來拉近與女兒的距離。子圓中學時的男友Sky也是這樣,拍拖時的食物都是從便利店偷的。子圓抱怨Sky不關心她受傷的情況、不花時間陪她時,Sky卻説他要打工,拍拖活動都是他出錢的。子圓生氣地把錢扔在Sky身上時,Sky給了她一巴掌。《貧窮與變遷》指出,由於社會強調父親、男人的經濟功能而非情感功能,當他無法滿足經濟需求,他也很難通過轉換為照顧者、情感支援者的角色重新定義自我價值,反而會逃避,令其形象進一步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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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父親,母親更能接受低收入而穩定的工作,更為家庭付出、考量,相對沒那麼容易陷入一種絕望、自卑、放任自流的狀態。《貧窮與變遷》指出,「基於傳統中國思想對於女性的期望,她們多有願意服從、受苦以及自我犧牲的性格,她們會把照顧家庭及子女的重大責任放在自己身上」。不過,這不代表母親無私、完美。書中的母親多把希望寄托在兒女身上,非常注重他們的課業,希望他們成材,從而對他們有很多規訓。 「可是,他們的兒女跟其他香港孩子根本不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期望越大,失望自然越大,這致使子女經常與父母處在緊張的氣氛中」。子女也會内化母親的期望,當他們無法完成時,會感到羞愧、自卑。

電影對母親一角的刻劃較少,母親並沒有對兩個女兒有很多期望和規訓,只是要求他們不偷不搶,不像父親那樣做違法的事。她理解不了為何子缺要為保護馬屎埔村而被捕上庭,説了一句:「唉,讀大學有什麼用?還不是跟你爸一樣。」 子圓立馬反駁「怎麼一樣?」 但還是放棄與母親繼續爭論,很可能這樣的對話之前已有很多次,雙方也無法互相説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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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聲的移民,僵化的論述

新移民明明無處不在,卻又仿佛並不存在;明明有話想説,卻又無法可説。

這句話節錄自周保松的文章《活在香港:一個人的移民史》。周保松指出,香港本身是個移民社會,1950年代起便有幾波大移民,真正能稱為「原居民」的少之又少。不過,新移民的生存處境和精神狀態,卻甚少在公共領域受到關注,形成一種集體消聲。陳國賁更是說,「這算不算是一種『集體失憶』?」

《但願人長久》是一個難得的故事,情節也在某程度解釋了這種集體消聲/失憶的原因。子圓、子缺中學時能夠說流利的廣東話,子缺甚至能説流利的英文,表面上已看不出與其他香港人/舊移民的分別。子缺的同學也是語言上看不出分別,卻因説了「陽台」、被發現身份證是R開頭而受到同學排斥。新移民度過了最艱難的適應階段、學習了本地語言後,出身還是一個禁忌。他們不能隨心、自信地訴説自己的過去,而需偽裝成「純正」的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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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與過去的語言、身份割裂,某程度也意味與家庭割裂,後者是很多子女都想望、經歷過的。特別是如果父母受毒癮或不良嗜好所困,向子女施加的壓力太大,或者無法理解一些超出家庭和經濟利益、為社會公義服務的價值。電影給了一個相對溫柔的結局,父親最終還是戒了毒癮,而且沒有要求女兒為他負擔生活費;母親已改嫁,有價值觀衝突也不用經常面對。很多人的現實卻是,無法與父母和解,也不想為了和解而墜入深淵。只能像子圓中學時那樣,父親哀嚎着借錢時,就把電視音量調大、不看他,也不看自己的過往。

近年來,很多人更重視「香港人」身份,當中部分人排拒新移民、大陸人,令新移民的故事更難被訴説。一些相對開明的、擁抱香港人身份的人,也會因為擔心香港人身份被攻擊,或是剛好身邊的人都比較開明、自己又不受相關壓力困擾,而認為香港沒有歧視,或是堅持這只是很個別的現象、不值一提。情況就像一個女人訴説自己被男人性騷擾經驗時,總有些男人會說「你不要妖魔化男人這個群體好嗎?不是所有男人都是這樣的。」真係多謝曬,突然覺得好安全。

更有甚者,會説:「你將自己的問題看得太高、太重要,我們有更大的政治經濟問題要處理,誰要聽這些?」 當那個新移民也是竭力爭取大家認可的政治經濟改革時,或是訴説對香港一些部分的愛時,那些香港人由於處理不了當中的矛盾與尷尬,就會説:「你已經是香港人了!」

其實根本不需要擔心因為新移民訴説自己的故事、在香港的困難,會否定整個香港人身份/群體。新移民(或現在已能隱藏/擺脫這個身份的人)只是希望自己的困難能被看見、重視,自己能獲得社會認可,同時有些人很可能不想完全否認、放棄自己過去的身份與經驗。但願我們都能像子缺那樣,握住那個被歧視的同學,在沒有人願意和她組隊時,伸出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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