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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一篇,村上春樹的災難創傷治療法

村上春樹的災難創傷治療法
廖偉棠

從描寫東京沙林毒氣事件的記實文學《地下鐵事件》開始,村上春樹把他超現實的寫作筆觸漸漸向現實轉移,並開始在作品中思考災難對人心所帶來的創傷,及治療的可能性。一般的「村上迷」讀者也許會覺得《地下鐵事件》作為記實文學缺少了村上特有的魅力:那種奇異的幻想和對青年心理的把握,那麼最新出版的這本村上短篇小說集《神的孩子都在跳舞》則既滿足了小說讀者的胃口,又實現了村上對災難的關注思考,甚至還為從災難中受創的人們提供了心靈治療。

小說開頭引的兩段話是理解這一系列小說的關鍵,一是陀斯妥也夫斯基《群魔》中的對話:「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那太過分,太殘酷了!」,這為村上的小說籠罩了一種他前所未有的沉重氣氛,也暗示了災難的發生是不可挽回地對人心帶來了創傷;另一句是高達電影《瘋狂小丑》中的對白:「無名的人真可怕啊。」,指出了這部小說的關注點將是藉藉無名的人,他們甚至不是災難的受害者,災難沒有給予他們實際創傷,然而卻給他們往後的生命投下了巨大陰影,小說要做的,也許就是把他們從陰影中帶出來。

六篇小說都和1995年神戶大地震有關,而且都直接指向震後創傷最可怕的問題——一般人心中那面對死亡突如其來的那種虛無﹑缺失感。第一篇<UFO降落在釧路>中的小村的失落從現實發展到心裡:首先他的妻子在連續多天看了地震的電視報導後,對他不辭而別,這是地震對一個人的日常生活的猛然驚醒,其後他被神秘委託送一個盒子去釧路,最後才恍然驚覺這盒子裡裝的是他的「內容」——這象徵在面臨死亡的偶然性時人才發現自己的生也一樣的不可靠,正所謂「未知生,焉知死」,死亡的沉重反襯出我們平時生存的輕。其他小說亦有同樣的失落存在,像<有熨斗的風景>中的老畫家,他遠離神戶的家人孤獨生活,他說他的畫中的「熨斗」是風景的替代物, 其實他的生存也是真正的生命的替代物,真正的生命卻是一片空洞。

空洞的生命尋找修補和安慰,所以老畫家每晚在海邊燒營火,他對另一個失落的女孩說:「營火為了溫暖人心而存在那裡。」但這還不是真正的安慰,到了點題之作<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時,被稱為神的孩子的善也(因為她母親「處女懷孕」)以尋找自己生身父親的行為來試圖確認自己的存在,他曾質疑製造地震的神:「神可以考驗人,人為什麼不能考驗神?」,但他的尋找未果卻在一個荒蕪的月夜感到了作為自然的神的顯示。他情不自禁隨著月光跳舞,感受著大自然的律動,才明白了地震的意義,人心能猜測自然嗎?這時他寬恕了災難,亦確認了自己。

到最後幾篇村上就直接提出以對生的珍重來反抗死的空無,在<泰國>中,一個更年期女子通過一次神秘旅遊化解了對一個曾傷害她的「死者」的憎恨,她明白到正是憎恨才加重了災難的創傷,而當人為憎恨而活的話,那活就比死更空無。<青蛙老弟,救地球>是村上擅長的荒誕寫法,但在滑稽的「青蛙老弟」身上卻透出一種悲劇英雄的氣概來,它一方面承受著內心的空和黑暗,一方面卻因為一個平庸的小職員對空無生活的覺悟所產生的勇氣而拯救了世界(形而上的)。

<蜂蜜派>是最沉重的壓卷之作,村上被忽略的現實主義寫作功力在此短篇中大顯魅力,也許只有現實主義才能處理這麼嚴峻的問題吧:當存在是「向死而在」時,我們如何存在?淳平暗戀小夜子多年,但直到小夜子結婚又離婚後他都無法衝出自己的猶豫去愛。但大地震改變了一切,小夜子的女兒沙羅的夢是第一個寓言:「地震男打開了盒子在等著我們。」提醒了淳平幸福背後的威脅,使人意識到要更珍重幸福,並堅忍地守護它;淳平對蜂蜜派童話故事的修正是另一個寓言:我們可以為不幸的故事重新尋找一個出口。在結尾村上說出了他前所未有的堅定說話:「現在必須在這裡,守護這兩個女人。不管對方是誰,都不可能讓他裝進莫名其妙的盒子裡去。就算天塌下來,大地轟然裂開也一樣。」

雖然在我們生活中,沒有像日本和台灣那樣的大災難出現,然而我們就能因此掩飾我們心中一樣的空洞嗎——假如沒有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來喚醒它?村上的災難創傷治療法,我想不但對災後的人們有意義,他更針對著在災前死守著自己的空洞的「非受難者」的我們。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村上春樹著,台灣時報出版社2000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