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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妳、他,都有間房

我、妳、他,都有間房

α

颱風轉為中度那天,我從家樂福拎回一組塑膠抽屜。是你知道的那種,在大賣場分著大小出售、也有固定一排的可組合式抽屜。路口新蓋的百貨公司讓風吹得更緊,一手緊握著雨傘,另手竟把塑膠包裝紙弄破了。嘩啦一聲,三個抽屜掉在雨裡。唉。

這幾天趁著風雨,我又試著把房間整頓一番。過敏打噴嚏之餘,我發覺所謂整理,其實不過就是一連串把大空間分隔為小空間的機械式動作,然後再把每一小格裡頭的物件、書本,按照當時的心情重新排列。一段時日再照序重來。從東到西。自西往東。

我記起小時候也常依據使用的比率,或者新構思的分類,將衣櫃的抽屜置換高度。直到幾回摔壞了它們,以致於再也分不清那些彼此帶有些微間距而事實上不曾吻合的抽屜,究竟原本屬於哪一層。房間已為抽屜所分割。空間裡含著無數空間。

左手拿著書,右手抽出上層的置入下層,或者右手將書塞進左腋下靠身體的一側,接著將靠外側的書塞進原本的空位,又或者右手將書放在右腋下,左手彎著將左懷中的書全部放到架上。房間。空間。抽屜。格間、位置。書,雜物,五個空酒瓶,三條免稅煙。

β
上段文字,是我在拿到、發現李智良新書和書名的前兩日寫下的。讀完智良的新書時,我仍在找尋適當的木板與支撐物以安放諸物。物件被安排,人何嘗不是。社會,何嘗不是一組又一組反覆且寂寥的位置對調遊戲,何嘗不是一串又一串的連帶作用與後發效果。

γ
「從自己紮根的日常生活逃出去,逃避自己,也像是一樁很不道德的事情,形同背棄。(p.125)」我終於知道,天星那年為何聚坐在現已轉至台電大樓後方的龍泉街小酒館,持手機狂傳簡訊告誡香港朋友:絕食是多麼危險。對運動、組織、自己都危險。智良與長髮詩人,坐在我對面,表情是笑的,卻不願提起手機。多麼危險,對「自我」亦然。

那是同一個人,他曾站在頂坡角的樂生「怡園」對我說『我來到這屋子不自覺的就有種感應,很難過。』你須記得,「旅行,明顯是自欺欺人的暫時放下、擺脫一時,不過幾次日替,氣壓與溫濕度的歧異。」(p.125)

δ
封面上說,這本以曖昧青色作為封皮,櫬著一個雙頭或雙人、樣似沈睡、又似互摟沈思,或自撫自慰圖樣的書「作為精神病患的政治、慾望或壓抑,」然實際上,它超越了疾病的範疇,甚或表徵著人類的本真。李智良掘出生活的渣屑,拼湊了自己、香港、現代社會。

用淘空自身的寫作,智良嘲弄著自己的日常生活、體態、心境。但事實上,他要說的,卻是那之所以定奪李智良為何物的整個社會範型與體系,實則荒誕詭謬。精神病患者,原作為社會進步之象徵的醫學科學系統的界定物,但他漫長恍惚接受「療程」將其「穩定(化)」的時日,反過來成了控訴現代社會之順暢運行的武器。

偷偷的,以自身驚異且寬廣地展開的人體官感和經驗,李智良說,世界其實靠著各種奇異不覺的技巧,將人穩定以避免自己(社會)崩潰。而文字,再又超越了作為「自己」的皮膜——無論智良在與一隻錶或一座馬桶相鬥爭,夜晚失眠所感受的噪音和震動,其實暗示的就是香港激烈的城市化與現代化。

「現代」對智良的「治療」,後果是無盡的稀黃臭屎。惡臭的排泄物,正是作嘔的食入物。他坐在警察包圍的岸邊,在狹促的灣角街頭,或在樣版似地新界市鎮群,被一切捲動。那其實都是「藥」,是療程,是日復一日的重建與再穩定。

這種對人生對生活的一切的怨恨,看似挖掘「自身的殘破洞」的歷程,反映的卻是七○中一代人的成長、經歷。腦裡的記憶,串合了「香港」做為香港的所有基礎。有逃難遷徙、都市化求富、抗拒專政、抵制翻修改新、國族與認同;智良「抵抗著,一種想在城市中迷失、沒有人能夠找到自己的慾望與恐懼,」其實恰在問,永無恆定的當代香港人的生活,能否給予其所允諾?

然而,「社會人羣中的我乃我的政治和慾望,」這其實不真在於我們作過甚麼,沒作過甚麼,當智良把自己的個人政治作為映穿現代社會陰暗面的工具,他卻漸漸過份的否定自身。事實上,既敢言「抗拒大部分同輩抱持與想望的生活方式,」就不該畏懼「被人看穿。」

「人類之所以與別的物種有別,繫於一種與別的物種不同的交流方式,高等低等也好。否則,我們再不能自稱為人、不再是人。(p.162)」其實李智良已經知道了,所謂理性與正常,與其對應的不正常和非理性,不但是彼此互生的情緒、鏡射,更是相生互補的孿生。

「政治、慾望或壓抑?」這本書,集結了數年來的筆記、專欄、構思,明白的寫作了李智良的個人政治。他毫無壓抑,即使吞食無數令人彌留遲滯的藥物仍顯奔放。但是,李智良的慾望,卻詭異地被自我的節制所抑止。他表現了憤怒與恨,然事實上,充滿著對社會的愛與期待,因此作為一種類傳記,該問的倒是何時能承認身心那份坦然、恰足以證明你不是精神病患的質素的存在?

ε
「神經病!」這是一句罵人的話語,在我學會尊重二字之後就不再使用。「神經病!」在我認識李智良以後,我開始用這詞彙作為一種敬意,「屬於更好的另個世界」我在句後當然地補充。然而,讀完這本書之後,我的腦中卻產生一組無解難題,即,如果我閱讀智良新書的結果是陷入感同身受,甚曾有類同的情緒,那麼:是否智良其實未得病;抑或我其實也是個精神病患者?

顯然李智良不會同意科學論證的疾病定義,因此暗示著精神病患者僅是人群眾多差異中的一類,以此若得證,則我也就該是個精神病患者。雖在幾經暴怒與歇斯底里,以及在認識了許多「非常」朋友之後,我已經不會在意被標籤。我毋須緊接著論證我是否從良、減怒,但或許此時的議題該是,如果打開自身的各項不曾為自己注意到的感之能力是為可能,那麼在無比強力的「現代」浪濤中,人,能否盡己之所能,辨識我與他人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