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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靜]好聲行

文:黃靜

我問黃衍仁,第一個鏡頭,皇后碼頭前面o既海,中間一大塊黑色點來o架?那塊黑色,原初遮蔽着倒沙泥進海的機械怪手,畫面有左右兩格的海水,清楚聽見重機械的低吼,灰泥沙沙入水,幾秒間,那塊漆黑褪去,怪手和餘下的水面出現,原來露出來的兩格海水與那塊黑色的邊界,由碼頭欄杆劃開。

黃衍仁答,係用photoshop塗上去的。

這些轉換視覺厚度的小把戲,在片裡不時跳現,photoshop例子是比較搞笑的,其他如剪接重序、倒帶、無聲又突然有聲等就慣見一些。

影片介紹說,「這是一部關於鐘聲、敲野聲、賣唱聲、假聲聲同拆聲的紀錄片」,這也是一部關於聲音影像的觀察、呈現、回應、抵抗與創造的「紀錄片」。片子約分兩部分,首先是「城市喧囂」的紀錄,同時訪問兩位旺角街頭賣唱者。後部集中天星皇后抗爭裡的聲音體驗,敲打天星鐘,以及抗爭者一同敲擊身邊物件,是為「人民集擊」。

「喧囂」和「五光十色」,高廈之間形成的缺氧街道,作為城市核心景象,作為日常生活環境,被收進幾乎所有人的眼底、耳背、鏡頭與筆下,但它們就在這些接收裡同時被「跳過」:有時走避不及而湧起厭煩,有時受到引誘意亂神迷,但更多時學懂放進無意識的薄弱秩序裡;街頭聲影能夠擔當一角的時候,也容易成為最少兩種場景的布景或借喻物。一端是繁榮生機的宣示,另一端反射都市人的孤獨流離。即使去批判,去無奈,甚或進行空間抗爭,它們同樣可能墮進某種絕望的標籤裡。城市必然如此,是特質,是集體文化結果,是憂鬱的資源。它們注定被安放,注定動彈不得。

而《好聲行》彷彿在說,「移動」是可能的。移動有其純粹意義。例如用photoshop塗黑機械怪手與海水的第一個鏡頭。挪不走現實裡的怪手,移動在熒幕發生和完結,一種用影像去搶奪影像,用聲音去搶奪聲音,的回應方式。或者有人覺得如此是無聊有欠力量,我倒愈來愈感覺到,回到聲影本身的重要。分崩離析的街頭景觀,成就了更天衣無縫的意識形態滲透,我們身在其中,所能掌握的只會愈來愈少。

片裡一段,紀錄尖沙嘴海傍某晚的幻彩詠香江,雙語廣播介紹噴射激光的沿岸建築物,強勁堂皇的配樂,銀色欄杆和幾百米外的郵輪是同步的兩面鏡子,倒映出紅、藍、銀、綠,幾秒轉換一次;人們暗沉,散漫張望,指指點點。兩面鏡子,距離之遙,反光顏色之統一,找不著喇叭卻在海面上靈異迴盪的廣播——現實突然化作尖銳的語言,告訴你:官方的聲音和影像已經張狂至,侵略最後的、鬆動的海邊。

鏡頭固定置放在普通而公開的欄杆上,而表現出身在現場也未必深深感受到的兇猛。周圍的自我重覆和過度疲勞之中,黃衍仁嘗試製造「新」聲音和「新」影像:對現實的敏感閱讀,主動敘述。

想列出其他或同可作例的段落:

—地鐵車廂裡,眾人們戴上耳筒的鏡頭,響起用來測試音色的經典曲目Hotel California,半路接上公廁近年播放的「如廁後,請沖廁,請洗手」的雙語溫馨提示
—歪擠在地盤碎石之間的紙杯,與一個從二胡聲流淌的隧道裡走出來的人疊化
—把電視劇典型警署對罵場面的典型對白,「這裡是差館不是街市!」,連接至並不吵鬧的街市現場
—走近街頭歌手阿tom和danny。

Tom和Danny都是柔和的街頭歌者。晨光之下阿tom唱《紙船》迎送上班族,danny以《半斤八両》獻給示威的紮鐵工人,音色細碎而非激昂。大電視下,商舖和警察的驅趕中,處身對群眾的喜愛與渴望被喜愛,對建制規管的依從與不依從之間,有兩個人,示範如何抵禦、融合:雖然,訪問內容顯得他們穿竄的身影過分熟悉,只有在間接的環境紀錄,折射出更多的延伸,也直至知道他們沒有唱自己的歌,在人群裡保守著秘密。

當19世紀的巴黎走向一個現代大城市,人們乘搭公車,開始要體驗相視數十分鐘至數小時而不攀談的情況,處於過渡時期的他們感到壓抑,相當不愉快。當時有作家引用歌德的話,「每個人,無論是最高貴的還是最卑賤的,心裡都揣著一個秘密,假如這個秘密被公眾所知,他就成了大家痛恨的人。」有時街道上最大的抗爭,可能不是警察,不是大電視和商舖,而在於人群裡表現自我並無意義、還要被唾棄的無形秩序,他們的歌必須愉悅,必須召喚流行曲式的共鳴。

當片子去到尾聲,鏡頭回到皇后碼頭外的怪手,與第一個鏡頭很相似,而這次加入人民集擊的聲帶:經過片子的個多小時,面對著同樣的怪手,原本具有分明抗爭對象、凝聚力量的行為,底下驟然散開很多和城市聲影的灰色連結,以及灰色的抗爭姿態。黃衍仁視人民集擊為奇妙體驗,是「生出一個用無限個節奏走路的怪獸」。曾經立在街頭歌手danny背後的竹條,在人民集擊聲中,成為旋轉的管道,表現多元的美。然後鐵馬勾扣部位的近鏡;敲打日常物;視覺喻意和行動內容的想像都很明白。但黃衍仁說它是一頭獸,是,它仍是一頭獸,外在於語言和意義,有其不透明的部分。因為各種權力的作用,因為各人參一腳,因為出奇的澄明(註一),因為聲音的絕對與未知。

請容我亂抄書一段:

「當我穿越池水的厚度直望向游泳池底的瓷磚時,如果沒有水、沒有種種倒影…如果沒有這些扭曲歪斜,沒有這些陽光造成的光斑,如果看的時候沒有瓷磚的幾何肌理,我就不會看到厚度之所是…也就是所有原來的地方看起來會離它自己更遠一點。對於水本身,水質能量,這種漿狀液態的閃爍的粼粼元素,我不能說它『在』空間『中』;它並不在別的地方,但它也並不『在』游泳池『中』…它不是游泳池的裝填物,如果我抬高視線,朝向柏樹群所形成的屏障,上面閃動著倒影之網,我只能懷疑水是否亦造訪了彼處,或至少向彼處投射了它鮮活靈動的本質。」

梅洛龐蒂,《眼與心》

接近兩小時有關聲音、影像的敘述與移動,對其不透明性、複雜性和可能性的初步探索,厚度在衍生,在累積——使聲音從「媒介」、「發聲」這些日漸乾涸的譬喻,釋放出來;而成為有生命、有其身,粼粼而不時往別處投射自我的東西。整部片子的節奏緩慢傭懶,呼籲感官的真正張開,體察日常最精銳的監控武器——包圍我們的聲音和影像,到底是什麼回事,抗擊與創造才不至淪為僵化、失效的回應和搶奪。行動之前,我們對城市人的根本戰場必須敏感。

在抗爭者敲打的天星鐘聲中,高而遠的鏡頭下,天星被拆的地盤,一道又硬又薄的鐵皮圍板,隔開看不見對方又走向對方的地盤工和路人。然後圍板前有個小路人兒 (高遠鏡,所以路人變成小路人兒) 停駐,圍板上面,釘有兩個小人兒走路指示牌,向左和向右的大箭咀並排著,營造霎眼錯亂的方向感,只為通知你就是不可以打爛圍板向前走。小路人兒,請好聲行。

註一:片中,皇后參與者鄧小樺對照文字與敲擊經驗,發現人民集擊與社會運動裡很多打鼓場合不同:非如一貫引發激動和放大能量,反而是主體和異己共連的並存狀態而澄明,而安全。

(第六屆社運電影節評論文章,《好聲行》電影詳情請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