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推土機下的人與獸

我家對面有一道斜坡,坡上叢林中住了幾條狗,黃色的、黑色的,可能是一個家庭,可能是哥兒伙伴。平日,牠們留在山上,下班時分,眾人在坡下等過馬路,若不抬頭細看,也未必看到幾條爬動的身影;一次,上教會的時候,我見到其中一條黃狗在行人道上快步走過。其時為周日清晨,行人稀少,想來是他下山覓食的寶貴時光;我不敢打擾,只遙遙站著,目送牠清癯的身影遠去。

另一次,一個平凡的晚上,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手握竹杖,踏著引水用的石梯,領著群狗往山上走。狗很有秩序地,一條跟一條地走在後面,像小學生排隊進課室,隱沒於無光的山頭中。

後來,山坡上的叢林剷平了,變成人工移植的淺薄的草坪。某個周末,我到圖書館借書,見到一黃一黑兩條狗在山坡上往上爬,身軀完全暴露在太陽底下與路人眼中。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這些鄰居的身影;之後,牠們不見了,可能搬到另一個能藏身之處,可能被漁護署抓了,用索頸的粗麻繩,往他們的頭上套,一收,再塞進豬籠似的鐵籠中。我不敢追究,因為自知幫不上忙:我沒有到漁護署刦法場的本事,即使有,事後也沒有地方收容牠們。我對自己說,那個男人可能是狗們的飼主,只是叢林既已消失,他也就不讓狗們自由走動。夜裡,家中的貓早已熟睡,窗外偶爾仍傳來狗吠聲,像一切生命在憤怒惶恐時,所發出的那種聲音。

這些事,並不罕見。我城從來都是這樣對待鄰舍的。我家對面的九華徑山坡、利東街、牛頭角下邨、官塘、菜園村,都是如此。

城市發展的烈車,一直都向前邁進,也一直把追不上的人和事拋出車外。屋邨辦館變成連瑣便利店、茶餐廳變成連瑣快餐店、街市變成超級場……這些,於香港人來說,並不陌生。然而這幾年,各種收購、壟斷、官商勾結,規模愈來愈大,由暗渡陳倉到明目張膽,竟愈來愈使人感到驚訝。發展烈車上的乘客,只餘下財團、商家、政客,小市民勞苦一生,卻被拋諸腦後。這些,已有許多人說過了。我想說的是:人猶如此,獸復何言。

是的。每次經過牛頭角下邨,我都不敢四處張望;那些在地盤動工後即流離失所的貓街坊,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城的冷漠與自己的無能。牛下如今已十室九空,早一陣子義工竟發現有住戶把三隻貓留在空置單位內,就此搬走了。義工把三隻貓救出,安置在收容中心,其中一隻當晚就跳窗跑了,至今不知所終。這隻貓縱身一跳時,心裡在想甚麼﹖希望尋回家人﹖回到牛下這個故鄉﹖貓並不知道,等待著牠的,是推土機與剷泥車碾成的命運。同樣,官涌某個快遭清拆的街市,租戶都走了,卻偏偏剩下幾隻成貓。義工倒數著日子,每天在網絡上發放消息,貼了又貼;從照片中看來,一隻三色,一隻灰白色的成貓,依舊在街市的水喉處飲水,或是蹲在牠們熟悉的檔位櫃檯上。幸運的話,牠們會得到人類主人收留——因為,在這個城市,動物只有成為寵物,才可以合法居留——否則,也只能默默地,看著巢破家傾。

我們當然可以指責這些飼主:養動物是一生一世的事,豈可遺棄﹖然而,我們也知道,受重建影響而獲「上樓」安排的居民,上的是那些不准養貓養狗的公屋單位,連種花的窗台都沒有;遷離傳統街市的租戶,可能已沒法繼續小生意,或是被迫搬進光明潔淨、富麗堂皇的大商場中,人坐下來,就得付錢給咖啡廳,遑論容讓動物活動的空間。於是居民或租戶似乎是迫於無奈地把貓們留下來了。我想起何喜華淚盈於睫地說過:「窮人踐踏窮人,是最可悲的。」弱勢市民踐踏更弱勢的動物,同樣也是可悲的。

菜園村裡的人與鳥獸將要面對同一命運:這個住了世世代代的家,快要遷拆了。木瓜樹變成電燈柱,菜田變成石屎廠房,天空將佈滿電纜,鳥聲蓋不過馬達聲。菜園村居民「上」的「樓」,想來也是無法讓人再也看不到天空與土地。那頭每天路過的唐狗、那隻每早報時的鳥,那曾經讓人坐在下面納涼的樹,將會消失於居民的生命中。而動物,只能留在當地;牠們將逐日逐日地感受點滴變化:每天碰面的伯伯不見了;廚房的炊煙不再,屋後也沒剩餘的食物供他們裹腹。小河流被填平;草叢裡的窩竇無端消失。然後,本來自由出入的家悄悄地圍上鐵絲網,工程開始了,起重機轟隆隆地開進來;牠們當中,能鑽出圍城的,就四處流竄,成為難民;不然,只得留在當地,等待死亡。

故鄉可以消失,人卻不會,動物也不會因此滅絕,只是活得更艱難而已。他們和牠們,需要的不是賠償或收容,而是一份安身立命的尊嚴。如果金錢與一個公屋單位並不能換取人類對家的眷戀,那麼,要怎樣才能形容這個城市對動物鄰舍的涼薄呢﹖

(原刊於零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