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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到人民的歌聲嗎?

你聽到人民的歌聲嗎?

1. 逃犯

二十年前,我在紐約百老滙看《孤星淚》,那時剛過了六四不久,作為香港學生,感覺就如同逃犯一般。北京學生早已飄泊四散,自己卻在美國紙醉金迷之地,大模斯樣地享受著「自由」行的快感。1992年剛好也是鄧小平南巡,歴史的鮮血竟化作遍地黃金,香港人在移民浪花過後,迅即牽起一陣北上掘金潮。也虧周旭明想得出,《天與地》中的三個人吃了家明,才會孕育出20年後的中年中產。但歴史的包袱並沒有退去,電影《孤星淚》把一切的罪與罰, 如生地再度重現香港人眼前──倒未知會有幾多個鼓佬或黑仔,還會購票進場回首自己的半生?

2. 學運

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實年紀更加接近電影中的冉阿讓。久未經歴學運和社運的我,最近又和年青人走在一起,再次喚起那彷彿早已煙沒塵封的青春和熱情。雖然未至於把他/她們看成子女,但在年齡上作為契仔契女也差不多!就在聖誕日那天,大夥兒營火、音樂、跳舞、大吃、大喝,把八鄉冰冷的田野都舞得火熱;在深夜潻黑一片的荒地上,禾草和火光把百來人的臉龐都照得通紅。和年青人一起彷彿世界總有希望,現實中的一切困厄鬱悶都可暫時拋諸腦後。

除夕臨近,在電視上看見久違了的學民思潮,除了黃之鋒還多了個周庭,仍是那弱不禁風的老樣子,這下子真的可以當子女看待!不過倒是真的後生可畏,竟還出動到吊臂車來拉橫額!即時令我想起那是綠色和平,那是人家專業搞社運的工具呢!如此高高在上的駕臨鬧市,放在中學生身上是否早了一點?還有幾十年的學運社運路要走呢,過於早熟是否有點拔苗助長?難免讓人想起《孤星淚》的街童嘉維殊。

1832年6月5日,反對復辟的巴黎六月起義,最終無法喚起廣大群眾參與而流血收場。假如不是雨果把犧牲的學生領袖,寫成《孤星淚》一眾從容就義的主角,這場早夭的運動也許早就消失在人們的歴史視野。但由於那個特別的日子,作為中國人卻難免會別具共鳴。我倒想起去年的《建黨偉業》──一套名正言順歌頌「愛國無罪,上街有理」的電影,不過末段描寫一大會議,那些窩囊的知識分子代表們(毋庸多言,沒有一個是工人或農民),又想鬧革命又怕人身安全,倒才是真正的神來之筆。我還想起了2006年婁燁的《頤和園》,在香港大概沒幾個人會看過(羅湖影音店有DVD發售)──一套絕無僅有直接觸及六四的內地片,那份沉重鬱壓迷茫的調子,難免要較《建黨偉業》濃烈得多了。

3. 人民

你聽到人民的歌聲嗎?《孤星淚》中提出的關鍵問題──不錯,慷慨激昂的進行曲拖著不是別的,而是一個大大的問號。當年雨果流放在英國,急欲知道小說推出的反應,於是發了一個著名的電報「?」,而出版商則回了一個「!」。若問你聽到人民的歌聲嗎?答案卻同樣只會是:?

這問題首先得由行騙長官──的支持者來答。不錯,其實就在大半年前,民間選特首選出來的不是別的,正是狼鷹!不少知識分子還帶點天真帶點傻,相信一個強人又或是暴君上場,便能為香港亂局帶來一線光明──彷彿在法國大革命之後找到了拿破崙!帝制復辟就可以重振香港的聲威!還幸拿破崙沒有出場,換來的卻是酒舘老闆泰納第家族,原來偷厄拐騙才是施政方針,語言偽術才是管治策略。

這問題也得由議會精英來答。就在不到幾個月前的立法會選舉,選民盡皆用腳來投票,跑到那些沒有政綱(除了反共還是只有反共)、沒有往績(議會投票往績極為可疑)、也沒有多少誠信的政黨去──難道又是輪到泰納第家族出場了?!你能聽到人民的歌聲嗎?對不起其實我也聽不到,我只想到「上帝要人滅亡,必先令他瘋狂!」

但這問題也得由民間精英來答。既然當權者、反對派都洋相盡出,學運、社運就真能代表人民的聲音嗎?對不起其實我也尚未聽到。我倒想起了陳健民老師,去年提出關於德國威瑪時代的警告,雖然當時受到千夫所指,現時回看真還有幾分道理。不過香港最躁動的肯定不是年青人,倒是那些高唱蝗蟲論的學者,那些為恐天下不亂的傳媒,那些拿了幾百萬官府俸祿,忽爾保皇、忽爾文化的精英,還有那些年屆五十,月入五萬公帑付鈔,卻天天在辦公室上facebook五小時的人!

4. 精英

提起了陳健民,我又想起中大社會學系的其他老師。為什麼那麼多的公共知識分子,尤其是公共社會學家,最終都抵擋不住權力的誘惑,都要走上「帝師」的不歸路?那些早在港英年代,已經「身在曹營心在曹」,回歸後「身在漢營心在漢」的也還算了,起碼也算是貫徹始終嘛!但那些民間智庫的領導人,為什麼卻忽然變成成保皇黨了?為什麼在報章上長篇廢論學運過激也就算了,背後還要砌詞只為引發社會討論?為什麼冠冕堂皇倡議《求變》,卻絕口不提地產霸權的問題?為什麼搞了十幾年的智庫,卻連份像樣一點的政策研究也拿不出來?

於是我想起了阿倫特的「平庸之惡」(banality of evil)。其實這些都不是什麼大奸大惡的人,甚至都是有點良心的知識分子,似乎還很關心香港的前路和出路,但都像警官賈維爾一樣失去獨立意志,在有意無意之間淪為政權的附庸。就正如阿倫特筆下的納粹戰犯艾希曼,「他不粗野,也不是非人类的,更不是难以理解的。他既不阴险奸刁,也不凶残专横,而且工作上尽职尽责。他除了对自己提职晋升非常热心之外,恐怕没有任何不良动机,也不可能构成任何犯罪。然而,这也正是他最危险、最可悲之处。」

在阿倫特看来,「平庸之惡」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一種理論或教條,而是表現着一个不思考的人所作的惡。「艾希曼既是一名循规蹈矩的职员,也是一名和蔼可亲的父亲,但他在面对选择时候的无思——没头没脑的鲁莽、无可救药的迷茫,抑或自鸣得意地背诵已变得琐碎空洞的真理,却是黑暗时代的人们的显著特征。恶始终只是一种走极端,从来都不是极端的创造,它没有深度,也不是什么着魔。它会把整个世界夷为荒漠,之所以会这样,恰恰在于它的蔓延方式,如同在肤浅的表面疯长的蘑菇一样。」

5. 夢想

我夢了一個夢。《孤星淚》真正令我震憾的,卻竟然是六月起義過後,一切都灰飛煙滅了,卻獨剩下馬瑞斯在傷悼同學之餘,卻找到了珂賽特;革命不成,卻換來了愛情。他和珂賽特的豪門婚禮,依舊是貴族身分的十足排場,是整套電影中最唐皇華麗的一幕。馬瑞斯從來不是悲慘世界的一員,他只是追求浪漫激情的革命想像;他從來沒有脫離階級位置,只享受集體狂歡的剎那快感。

近期香港出現社運界布爾什維克主義的爭論,這太半只是抹黑社運的無聊技倆,本來不值一談;但看罷《孤星淚》之後,作為社運界的每一份子,看來還是應該撫心自問一下,到底自己來自怎樣的一個階級,所代表的又是怎樣的一個階級;想像中自己在指揮/領導的是什麼,而被指揮/領導的到底又是什麼。

魯迅說:「知識分子,性質不好的多。左翼興盛的時候,以為這是時髦,立刻左傾,待到壓迫來了,又即刻變化,甚而至於賣朋友。」又說:「滿口激進之言,此人必須提防。」我從不懷疑、亦不擔心激進,但卻甚為戒懼那些浮誇的激進之言。畢竟受苦的總是貧苦大眾,享受革命快感的卻往往是知識分子。

再問你聽到人民的歌聲嗎?我情願答案仍然是:?

──要比掌握真理、手握人民的精英來得踏實。

鄒崇銘
寫於2012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