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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如果不是這一次工潮,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走進這個可望而不可即的貨櫃碼頭。以前遠看這個碼頭,只看到五顏六色的貨櫃和起重機,我們從來不為意碼頭裏原來還有工人。工人在貨櫃和機器之下,實在太過渺小,渺小得資本家也忘記了這班工人,也忘記了他們是人。

罷工的頭幾天,天氣陰冷,雨下個不停,工人們在石屎地上鋪上紙皮、膠袋,就席地而睡,雖有蓋遮頭,但大風大雨,地下難免全濕,因為近海,冷風由腳底吹上來,冷得入骨,心諗:點瞓?!

有蓋遮頭已經是前幾天的事,資方說工人在碼頭內「阻住條路」,令他們蝕了很多錢,不肯與他們談判之餘,更向法庭申請禁制令,工人無奈撤出碼頭。撤出當晚,工人一面執拾,一面說:「有錢原來真係大哂」,「包青天去左邊度呀?」,工人無可奈何,但也不忘苦中作樂,幾個工友打趣說:「你想加人工?瞓街啦!」。他們在碼頭門口的馬路邊,用帳篷、帆布稍為擋雨,繼續留守。工人們已留守了差不一星期,有學生問,辛苦嗎?他們豪氣的說,「唔驚,我地依班人好捱得!」

現場的氣氛其實並不悲情,反而有點溫暖,來支援的學生並不是自成一角在篤ipad,他們走到工人之中,與他們對話,了解他們的辛酸,他們有的拿著筆,有的拿著攝錄機,他們把工人的故事記下,放上網,讓更多人聽到工人的聲音。

他們圍著工人,吊機手用煙盒扮飯盒,向學生示範如何一邊吃飯,一邊用手肘控制機器;船上負責御貨的「姑爺」,則聲沙沙地說打風落雨的時候,他們吃的炒飯如何變成湯飯。學生眼中除了好奇,還有驚訝,這是他們熟悉的香港?

學生總會問:「這樣辛苦,為何還要繼續做?」工人們總說:「阿妹,生活迫人呀。」工人們都是為了頭家,一入行做了十幾廿年,除了碼頭工作,對其他工作並不熟悉,轉工?談何容易?「有這麼多學生支持我們,真的很開心。」工人笑呵呵的說,可能現場的學生讓他們想起差不多大的仔女,「好耐無同後生仔傾咁多計。」「將來千祈千祈唔好打碼頭工!你們記住努力讀書,將來不用像我們那樣辛苦。」他們捱生捱死,很多都只是為了下一代「不用像他們那樣辛苦」。

早幾日在網上看了「葵涌碼頭罷工紀錄第一天」的短片,其中一個碼頭工人熟口熟面,一問之下,原來是中學同學的爸爸。我們這班由細玩到大的同學仔,背後是多少個辛辛苦苦「捱大」我們的「工人老豆」呢?我們讀的是屋村中學,家庭背景都很相似,父母讀書不多,但很捱得,為了頭家,做些體力勞動的工作,一捱就幾十年,終於捱到我們讀完了大學,他們,也就老了。

在碼頭,遇到一個職工盟的幹事,恰巧他是我另外一個中學同學,他這幾天也在碼頭內東奔西走,協助罷工的工人,而我亦因為採訪的關係,在碼頭遊走了兩天,沒想到一場工運,把我們幾個中學同學都牽在其中,回想一下,雖然我這班中學同學都不是一畢業就高薪厚職、別人眼中的「社會精英」,但我們選的職業至少不是站在欺壓別人的那邊。

他介紹了堯哥給我認識,傾談之下,才知道堯哥也當過工會的會長,這幾天罷工不遺餘力,我們就坐在他昨晚睡覺的石屎地上,談了很久很久。

堯哥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每當他提起兩個仔女,那個按捺不住的笑容。「我個仔在中文比賽上,老師問蝶戀花的下段,得我個仔識答。」嘴角還是那個按壓不住的微笑,他說,很多工人日捱交捱,其實都是為了頭家,但資方就是因為知道你要養家,於是為所欲為,工人無奈,卻只能吞聲忍氣。

堯哥十年來為工友爭取合理權益,近幾年已經把工會交給有心有力的後生仔,自己比較低調。十多年來,資方、外判商從各方各面壓榨工人,大判、二判,工人一層一層被剝削。即使因工受傷,為了顧全公司的保險紀錄,工人不可以上報。工人的勞動成就了資本家的財富,但當承擔工人的責任時,資本家就說「唔關我事」,外判商叫你找總公司,總公司叫你找外判商。為何工人如此堅持要工會代表及勞工處代表在場,才與資方談判?正因為工人被騙太多太多次,「很多時私底下說了會加幾多幾多,當我們返返工就唔認數。」

現在無人不識的國際貨櫃碼頭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嚴磊輝說,他們是外判商的員工,唔關佢事,還說工人小心打破自己飯碗,堯哥憤慨:「為何可以這樣涼薄?是不是當我們不是人?」有工人在碼頭工作已經幾十年,是碼頭的開荒牛,這個碼頭今天的繁榮,都是工人點點滴滴積累的勞動而成,工人在碼頭流逝了的他們的青春和時間,到頭來,他們得到了甚麼?

如果這口冤屈不是忍了十幾廿年,工人不會如此齊心,如果工人的訴求並不合理,整個香港社會不會站在工人的一面。工人罷工,為了爭取回自己應有的權益,資本家就指責他們影響香港經濟,如果香港的經濟繁榮是要建基於對工人的剝削,我只能說我引以為恥。

堯哥曾經代表工人去爭取集體談判權,工聯會說希望社會和諧些,唔好咁激進,堯哥就跟他們說:「這個世界沒有無原無故的愛,更沒有無原無故的恨。哪個工人不想安居樂業?是誰迫到我們不能安居樂業?」

工人爭取的不只是加人工,還有一份尊重,一份廿多年來都沒有的尊重:「工人的勞動是應該得到尊重,資方覺得碼頭工人是「老粗」,不會用心去尊重他們,但只要一天沒有尊重,所有的承諾都是虛浮。」

聽堯哥說話,感覺他一點也不「老粗」,他以前教過三年書,又做過三年室內設計,金融風暴後,就入了碼頭工作,「這十幾年,看見碼頭裏太多不公平不公義的事,很多朋友的生活都很辛苦,所以成立了工會,希望可以做點甚麼。」

堯哥的性格,受媽媽的影響很深,堯哥記得,他小時候,媽媽其中一個工友不能生小孩,於是去佛門領養,但先要跪足三日三夜。「於是媽媽就陪朋友跪足三日三夜,她對朋友總是不離不棄。」

「想不想聽個佛學故事?」說到此時,堯哥突然在他的背包中拿出《余英時訪談錄──學思答問》,他翻到《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的一頁,「從前有隻鸚鵡,從其他地方來到這座山,山上的其他雀仔都對牠好好,幾個月後,森林火燭,鸚鵡離遠看到,好心急,就飛到水中沾濕了自己的羽毛,然後飛到森林上救火。菩薩看到,忍不住問:「你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呢?」

「鸚鵡說:『我知道幾滴水不能救火,但我曾經在這山住過,山上的雀鳥都對我很好,我們親如兄弟,我不忍心看著他們被火燒死。』菩薩聽後很感動,就把火撲熄了。」「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堯哥遠看著他的碼頭兄弟,又重覆了一遍。

資本家眼中都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公司的業績多少,工人的成本是多少,碼頭的吞吐量是多少,他們慢慢忘記了工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他們忘記了對人的尊重,他們忘記了工人也有他們自己所愛的家人。嚴磊輝,如果你老豆也是碼頭的工人,你忍不忍心他在如此不人道的工作環境中維生?你還說不說得出你說過的話?

「你有沒有看一代宗師?」堯哥又出奇不意的問我,「當中有一句說話: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我常與工會的手足說:「要記掛著我們的訴求,要堅持,最終必有迴響。」

工人們,堅持下去,必有迴響。

(堯哥為人低調,不希望出真名,「堯哥」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