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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工人和我的爸爸

碼頭工人和我的爸爸

這幾個月搬到元朗,天天駕車回家,一定經過葵涌貨櫃碼頭。一排排的塔架和龍門架,排列整齊的燈光,一點點的掛在支架上,很有一種工程機械的美。由於在三號幹線,橋上的角度看得更清楚,那一排排的燈光,在你的左面;如果用昂船洲大橋和八號幹線,整組貨櫃碼頭會在你的右面,然後左面是大海,還有海水的氣味。每次都看到「1至8號貨櫃碼頭」的公路出口,今次終於有機會駛進了。

真摯的「啦繩員」發哥
罷工頭幾天,都有去探望碼頭工人,跟他們聊聊天,認識了工人發哥。發哥不擅辭令,但非常用心向我解釋。發哥是結紮員,做「啦繩」的(這是圍在旁的工人們教的正確讀音,不是拉繩而是啦繩,「呢像laughing哥個音呀」實在笑死我),負責用幾十磅的鐵枝穩住貨櫃,有多辛苦難以想象。談到休息時間,發哥說「揭蓋」時可以休息一下。甚麼是「揭蓋」?發哥努力回答我還是不得要領,要靠在旁的陳生解釋。原來蓋就是甲板,甲板下的船倉也裝了大量貨櫃,如果船上有7高x18長x11闊=1386個貨櫃的話,揭開甲板的蓋,船倉裏最多可以有相同數目的貨櫃!終於明白小學常識書講的「水深港闊」是什麼意思,原來貨櫃船真的很大很深!

發哥有一個十歲女兒,笑他用的手機型號古老。不知為何發哥談到手機,經我一輪追問,原來發哥想告訴我,因為他們常常24小時工作,甚至48和72小時,手機充電是一個問題;我就想到智能手機耗電量高,還不及捱三、四天也不用充電的諾基亞。還有打風下雨全身濕,還是用便宜普通的手機好。如果發明能抵受水浸又長電效達一百小時的手機,應該很受工人歡迎!

臨離開時,天又下起雨來,我隨便說一句:「呀,沒有帶傘」發哥就把他手上的摺叠傘塞進我的手裏,我還未及回應,他便說:「給你呀,你用吧」簡單兩句,讓我深深感受到,發哥是用心與我們交往的。發哥常常對著貨櫃和機器,說話不多,就像我爸爸;但他的心火熱,真摯情感遠超言語表達。

八面玲瓏的陳生
相反,擔當橋邊理貨員的陳生,口齒伶俐八面玲瓏,皆因他的工作多門多樣,「百足咁多爪」。陳生講解其工作條理分明:橋邊理貨員,又稱「Check架」,工作包括:一、安排貨櫃降落正確位置,要核對船和貨櫃的編號,因為船上貨櫃不全是來香港的,有些去新加玻去馬來西亞,所以要檢查清楚;二、快速替貨櫃上「菠蘿頭」,每個櫃底部上四個菠蘿頭,待貨櫃叠著時菠蘿頭自動鎖緊,菠蘿頭每個約十斤重,有些貨櫃更要上八個,全部在一兩分鐘內完成;三、隨時在對講機與控制塔通話;四、以手提電腦輸入數據,通知已辦妥這個貨櫃。試過一小時最高峰做四、五十個貨櫃(嘩,簡直是超人!)後來陳生也說真的「頂唔順」向公司強烈反映後,現在是平均一小時做二十幾個貨櫃,所以陳生說他「勁多野做」,又不能出錯,精神壓力非常大。做Check架的最怕下雨,因為走來走去成身濕,又要保護手提電腦。

想起當苦力的爸爸
跟碼頭工人聊天,讓我想起爸爸。小時候,爸爸做苦力(小學填表格時寫「運輸工人」),負責把貨物塞進貨櫃裏。爸爸在上格床板即下格床天花,寫上二十六個英文字母:A、B、C、D……,有時候早下班,飯後便睡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溫習。有時爸爸會問我:「阿女,呢個英文字點讀架?」我解答時賣弄一下小聰明:「不如我教埋你小楷點寫丫?」爸爸說「不用啦」。看來爸爸就如陳生般,要核對貨櫃的編號,而編號大概只用大楷英文字母。

我還知道爸爸常常要運算體積的加減乘除法,例如貨物尺碼為0.70米x 0.95米x 0.80米,裝進6.10米x 2.44 米x 2.59米貨櫃中,可以裝多少箱貨物?要怎樣擺放才能裝最多?原來小學時讀數學科是有用的,幸好爸爸在大陸讀到小四。

媽媽不時抱怨爸爸把工作時的臭衫帶回家洗,著爸爸應該在公司洗衫然後掛好,第二天上班時再穿那些臭衫,放工時又再換回原來的衣衫不就好了嗎?為什麼都把臭衫帶回家洗?媽說:「你那些臭衫和我們其他無咁臭的衫一齊洗,其他衫都臭哂,又要買更勁的洗衣機洗你的臭衫,又用多D洗衣粉……」爸通常都不作聲。從碼頭工人的口述故事看到,日曬雨淋的做到汗流浹背,衫一定是臭的,偏偏公司不准員工晾曬衣物,指會影響貨櫃碼頭形象云云。和諧了貨櫃碼頭,就為工人家庭帶來不和諧的臭衫,吼!

工作不穩定,也意味著工資的不穩定。碼頭工人告訴我,前幾年貨流少,淡季時一個月可能只得八千元。淡季是指新年後到五月期間,跟我爸爸那時一樣。一過年,媽就憂心忡忡,因為知道爸之後很有可能整個月坐在家中。我跟小學同學煲電話粥,媽媽看到一定會強烈指責:「衰女,你老豆要等電話開工呀,唔使食呀?!」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苦了媽。

最有趣的是,近幾年才從爸爸口中得知,當年爸爸是工會的活躍份子。爸爸說他拿表格去給工人,叫大家填表加入工會,工會是替大家爭權益的。我不記得爸爸有沒有罷過工了,記憶有點模糊,待下次回老家再問爸,但記得他總是「嫻姐」前「嫻姐」後的說工會曾經為他們爭取過什麼。到今天碼頭工人罷工,面書傳來一句:「碼頭工人今猶在,不見工聯六子來!」我也有點感觸。工聯會曾替爸爸爭取加人工,也惠及小時候的我,我很感恩;如今與工聯會的關係,只剩下看病洗牙報讀課程的優惠,和選舉前夕打電話來囑咐爸爸投票給誰。我爸五十幾歲時,也沒有做苦力多年了,因為經濟轉型先後轉了做地盤工和保安,但工會還打電話來邀請他做理事,我問爸為何婉拒,他爽快地說:「我都無做倉十幾年啦,仲叫我做理事?梗係唔做啦。」

寬容的工人教仔哲學
跟碼頭工人陳伯聊天,他跟我說兒子考上了警察又不做,這次考到海關又不做,真拿他沒有辦法:「由得佢囉,佢大個仔識諗架啦」我爸爸也是這樣的。選哪間中學,高中選文、理還是商科,大學修甚麼系,畢業後找甚麼工作,全都是我自己決定,爸爸從不過問。做行政那年我最痛苦,幾乎是今天返工明天便知道同事間如何評價我的衣著,爸爸同樣受不了這些「辦公室政治」:他在大公司任保安,閉路電視拍攝到他倚著欄杆,爸爸被「三柴」上司罵有損公司形象而獲發警告信一封,兩父女在飯桌上互吐苦水。後來爸爸受不了辭職,我又受不了辭職,媽媽半笑半罵:「車,個個都咁有性格,唔使搵食的」。碼頭工人、苦力、保安、行政人員,就是這麼遇上了,因為我們都是打工仔女。

走到貨櫃碼頭,走向工人跟他們聊天,我好像重遇兒時的爸爸。我恍惚回到小時候,坐在旅遊巴經過觀塘繞道,媽媽抱著我指著窗外說:「爸爸就是在這個倉上班的」。兒時的我每逢坐車經過,看著那外牆啡色、一圈又一圈的通風停車場通道和那些貨櫃車,就會想起「爸爸是在這裏上班的」;經歷碼頭工人罷工,現在的我每逢經過葵涌貨櫃碼頭,就會想起碼頭工人,想起在老家的爸爸,祈求上天保佑他們都平安。

PS 支持罷工碼頭工人,可以
1) 到六號貨櫃碼頭探訪工人,聽他們的故事,送物資如飲品食物
2) 告訴你身邊家人朋友有關碼頭工人的辛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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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捐款:
職工盟(HKCTU) 「碼頭工人罷工基金」捐款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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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普世頻道:http://www.ecumenicalchannel.net/?p=631
作者:劉劍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