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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旅人—冰島小鎮被困記

一個旅人—冰島小鎮被困記

原文刊於此

文:阮釋然

那時的我,距離分崩離析的狀態只有髮線之間。驚心動魄的戲於十五小時前的上午十一時五十五分開幕。

(一)

旅者預早排出一個滴時不費,緊湊充實的旅程,猶如藝術家用千萬牙籤築構一座精密細膩的泰姫陵模型。通常而言,它的精密安排是創意和善用資訊的化身。只是,它有個致命缺點,有別那種無計劃的鬆弛的隨便的見步行步的旅行,一旦任何重大意外出現,整個結構便會環環互扣地倒塌,像湖皮上散開的漪紋。它彷彿是個早早設計好的巨型骨牌陣,一直臥退下去,退下去,下去,下去,下去,去……

我一早買下回程巴士票,從小漁邨 Höfn 返往首都 Reykjavik ,查了最新的出車時間,十一時五十五分,那是一星期只有兩班次,星期二和五,長達六小時的長途公車。

退了房。步行車站中,察覺天色比平日沉重昏黑,風呼呼地大力怒刮地表上的萬物,嘯嘯之風由四處看不見的裂隙中流出,在那些縫間擠噴出尖銳高音。

儘管聽來有點可怕,但這種強風在冰島並非第一次碰見,更強的也遇過,那時也没雨或雪,當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很快被我删去。我告訴自己,一切都安排就緒──當地旅遊已購,住宿,鑰匙,交通,車票,機票也付了,離開冰島後的交通和旅行也買了,接下每天的行程通通安排妥當,無後顧之憂。不用杞人憂天,我再次説服自己,只要萬事小心,準備充分,一切都將按照計劃完好無缺地進行──像火車沿著鐵軌行進,像溪水順著地勢自然淌流,像每日走過天橋或地道一般心安理得。

(二)

「天有不測之風雲。」接下來的事件正正完美地演繹出這句話的字面意思。

十一時三十分,從容不逼的我踏進故事的一個主要舞台──游泳池。一個像喬布斯的男人過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告訴他,外面風大,進來躲一下,等車。他吃驚地告訴我車昨天已開,今天不會來。我心緊了一下,拿出最新的行程表,上面寫明:星期五回程,11:55出發。他肯定地告訴我不會有車,並幫我上網double check。"Yes. The bus takes off at 11:55. Today. So after ten minutes. you wait here." 他查後證實我的話。我鬆了口氣。我堅信手上的資料没出錯。

不料五分鐘後,他告訴我他的女同事説,因為天氣有可能變得壞劣,車很大機會不來了。"The girl with me said the bus probably will not come today. Because of the weather. Getting worse you know." 「怎可能如此兒戲?又不是做戲。外面沒有雨,沒有雪。」理智告訴我,當下唯一理性的行為是立即考慮plan B ,甚至是 plan C。「 擔心除了令事情更加刺激之外,毫無用處。」

起初,我把危機當作智力遊戲,考驗解難能力。首先,快速計算了不同程度的潛在金額損失。必須假設若然一切安排不能refund,不能改期的話,情況將會到達一個怎樣的處境。是否存在其他可能性?如果晚四天等到星期二會如何,如果晚一天到達如何,如果晚兩天到達又如何,如果自行駛車或單車或步行或其他方案又如何。行程一條鎖鏈似的,一計劃拖著一計劃。

當我計出這個數字後,慌亂不自控地在身體四散。冰島的巴士車票是一格格像冒險樂園的紙質積分卷,去的地方越遙遠,給的格數便越多。我手上握著的29格,一千港元。兩個當地團,價值四千元,火車票,機場巴士票,機票,廢掉的hostel錢和滯留所另加的交通費,住宿費……不論如何,我也必須在明早前抵達 Reykjavik ,否則我會無意義地失去了超過一萬元。然而,一天未到55分,一切皆有可能。

(三)

巴士並沒有來。

Plan B。根據準備的資料,我知道當地有小型機場往返首都。現在是淡季,這裡人影也沒幾個,不會沒位,只怕太少人不開,不管價格如何也要給,無謂因小失大。我立刻請他們幫我。胖姐姐和喬布斯人很好,幫我查機票價格,電話號碼,還說她的游泳池老闆可以免費送我去機場(這小鎮小得沒 Taxi,本來要call的,現在省了一筆)。喬布斯還說笑,叫我乾脆留下,不用回去,不用煩。"If I didn’t book everything in advance, I have no problem of staying here for a couple more days, seriously I mean it. But, now, you know……"我打去book飛機,電話另一頭竟然告訴我,乘客已滿。" I can put you into waiting list, if you want." 她說。我問,還有另一班機,"No, sorry, this is the only one, just leave your number and we will call you if available." 走回去要一星期,單車兩三天,租車沒國際車牌,沒其他交通工具。我唯有等。

Plan C。另一邊廂,胖姐姐四出打電話問親朋戚友,看有沒有人週末去首都。這個小鎮其中一個特色是,人口只有1600左右。他們基本上認識所有人。她找到一個四點鐘會出去的鄰居,收費300。我毫不猶疑地答應,心也定下來。雙保險,飛機加私家車。我望一下鐘,一點半,還有兩個半小時。

漫長的三小時過了。我目送著小孩子來來去去。兩張桌子上堆滿了孩子遺下的游泳衣,毛巾,運動鞋,褲子之類,時不時有家長來替孩子找衣服。那人沒打給我。我電話收不到?他走了?他遲到?結果是:他決定不去了。於是我發現自己空等了三小時。天已入黑,風雨交加,希望越來越小。胖姐姐和喬布斯已經走了,換了胖哥哥和另一個馬尾姐姐。胖哥哥幫我問飛機,竟然有一個位(怎麼不打來呢?)。留了名字很開心。突然機場又打來,說飛機可能取消。要等到五點才決定。我請胖哥哥幫我。好人的胖哥哥笑笑的,看著發愁的我說:"Wow! Now it is exciting. Oh by the way, my parents just went to Reykjavik this afternoon." 他一邊看著我錘心口,一邊替我打電話問朋友。"I got a bad news. My uncle just left one hour ago. He is on the way now, unfortunately." 不斷找到去的人,然後又取消,過程簡化如下:希望失望希望失望希望失望希望失望。最後,胖哥哥和我像賭徒,戰戰兢兢的每分鐘查一次機場資料,結果是──取消。

時間為下午六點鐘。

(四)

經過六小時的腦力遊戲,我幾乎認輸了。Plan B 和 Plan C 也失敗了。但我很感激Höfn游泳池的職員。如典型的北歐人,冰島人同樣心腸很好,尤其是小鎮的人。我很幸運,遇上願意花時間幫我的人。但如果天要困着我,盡了力也不行,便唯有認命。一個又一個離開的的機會似乎都觸手可及,但又不停意外地消失了。意外意外,意料之外。最大的意外是這個西南部突如其來的暴風雪。Alas ! 諷刺的是,胖哥哥告訴我,其實下午天氣根本不太差,其實不用停飛或停巴士,可是現在真的變得越來越壞,變得越來越渺茫。他說,問了,有一家庭去旅行,但不曉得多少人去,如果全家也去,車也沒位載我,他們晚一點打來。「又是晚一點打來。」我已經打定輸數。但值得高興的事,游泳池可以幫我 refund 那些本來用不著的巴士票(幸好問一問,但真的很奇怪)。

七點,我還在等那家人的電話時,胖哥哥收到一個神秘電話。談了一會兒,掛上。他告訴我,他姐夫今晚帶他女兒去首都搭飛機,車上有位,現在出發。我高興得快暈了!!!!!!!!!!!七點!!!!!簡直是奇蹟。我答應會寫信,和寄禮物給他們游泳池的職員作答謝。我答應了世界,今晚給我車回去,我保證以後一個月不吃肉。

(五)

接我的男人叫 Axcel,我上了車,他九歲的可愛女兒 Ponja 正乖乖的坐後排,跟荷蘭的媽媽通電話。她使一個美麗的女孩,也很有禮貌。有點害羞,但樂於跟我聊天。混熟之後,她便不停用英文跟我說很多很多東西。她的母語是荷蘭語和冰島語,而學校兩年後才會開始教學生英文(11-12歲)。儘管有些較複雜的生詞還不會,但9歲的她已經能流利的用簡單英語跟我談家常便事,發音非常標準。在Axcel去加油時,我跟後面的小女孩聊天。之後她爸回來,我說你女兒英文很好,他竟然說:"Oh really? I don’t know she speaks English. I know she speaks Dutch and Icelandic. Maybe she learnt by herself from TV or cartoon or somethings else I don’t know." 下???咁都得??香港環境教英文失敗的程度可見一斑。

Axcel人很好,跟我也很聊得來。他 used to be a nurse and now a biologist, specialize in the Study of Genes. 我問了他很多關於冰島的事。我們一路再談看書,神話,傳說, 生態,車,雙胞胎,北歐文學家,電影,生活文化,語言,政治,家庭,愛情,教育制度,打獵,工作,北歐,國與國之間的歷史……我開始以為,上了車便會一帆風順,應該午夜時分便能抵達。結果我錯了。

一個噩夢醒了,另一噩夢又開始。

中途,我們朝風而行,風雪不停擊打前面的窗,車被吹的搖晃晃,你可以想像,有如幾百個固化的白色煙花直刺刺朝著車頭不停同時爆發(沒誇張,經歷過一次的話,以後也不用看3D電影)。路完全看不見,四周如沙漠,黑的死一般。然後又有一架truck死火,block in the way, 最後我們決定找個farm,問人家借宿一宵。好不容易我們才找到一間山上的屋。Axcel去了交涉時,我安慰 Ponja,跟她聊天,她抱著毛公仔猴子說:"Where’s dad ? I am so scared. I miss mama." 等了很久,我想出去找Axcel,她立刻說 “Where are you going? Please don’t leave me here." “I promise I will be back in half a minute." 我沿著腳印上山,風暴幾乎把我吹倒。當我確認他在屋裡面,我回去車,Ponja竟然怕得自己開車門想找我,大叫"Where are you?" 我連忙衝下山,把她抱回車,告訴她爸爸在房屋裡,等一下來接我們,給她風衣摟着。最後,她爸回來,說他們肯收留我們。

(六)

屋主是一對老年的夫婦,木屋有兩層,家具很有格調且整齊,書架很多,放滿 hard cover 的書,有鋼琴,有很多沙發,房間多的數不清,"This house is like a kingdom for me. " 晚上,Ponja 教我讀一些冰島語,拿著從她包包取出的故事書,跟我說是生日禮物,26/12,介紹裡面的內容,問我是不是很喜歡看書。然後介紹我玩她 iPad 裡面的小遊戲。然後大家也累,各自睡覺。

明早九點,看窗外,天上無雲,漫天白茫茫一片,雪蓋了車身一半。我們吃了豐富美味的早餐,答謝過後便從新出發。Ponja 的飛機過了,我的 local tour 也過了,但熬過了一夜驚心動魄的噩夢,瀕死的歷險,大家心情都很好。Ponja 還教我吃雪!又叫我教她 Cantonese.

(七)

「禍兮福之所倚 福兮禍之所伏」正正因禍得福,我經歷了一番夢幻──一場畢生難忘的暴風雪冒險;有機會深入跟當地人了解很多冰島的事,還遇到可愛的小妹妹。之後的故事便大團圓結局,我不用給錢回了首都,巴士票退了錢,旅行社願意給我改日子,機場巴士肯給我改時間。我似乎已把一生的好運全用在一天裡面。我好感激。還有,我真的會吃素。

原文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