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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的風音——《風之谷》與宮崎駿的想像力革命

時代的風音——《風之谷》與宮崎駿的想像力革命

(2013年城市文學獎文藝評論組季軍作品)

至於「幻想的力量」,則是來自自身的經驗。若問那個充滿不安又缺乏自信,拙於表達自己的我,當時從哪裡得到自由,答案是有時從手塚(治蟲)先生的漫畫,有時則是從一本借回來的書。- 宮崎駿

在這個理論至上的年代,談論「幻想的力量」也許早已不合時宜。但我仍然單純地迷信,最偉大的作品是那些能震動心靈作品。也許是自身的經歷讓我有了這種偏執:在那些無力繼續,又不容放棄的日子,我是從音樂、電影和文學裡得到繼續下去的力量的。我鄙視這一種作家:他的作品能為他帶來巨大的成就,但他沒辦法感動當初的自己。

因此我無意用文學理論或文化研究等學術角度來討論《風之谷》。我把《風之谷》看成是一場革命的起點。這場革命的目的是「想像力的釋放」,要反抗的是體制和意識形態對想像力的控制。最偉大的想像力,從來不是那些無中生有的創作。它的起點應是那些「本應如是,但我們卻快要違忘了」的世界本質。宮崎駿電影的主軸,就是「尋回快要被遺忘的」的旅程。

一.起點

起點是一趟從深井到金鐘的旅程。那時我正在重讀宮崎駿談論自己作品的合集《起始點》和《折返點》,並常常在工作和工作之間的片断思考《風之谷》帶給我的震撼與迷惘。在電影的中段,當娜烏西卡意外地掉進腐海森林的底部,發現了一直為人類所痛恨的腐海,其實是為了淨化世界而存在的,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的內心深處已經產生了無可逆轉的改變。而與其說是一種全新的發現,更像是尋回到了一些曾經被取走的重要記憶。它是如此重要,我產生了用言語好好表達它的逼切。

我聽著久石讓寫的配樂,在雙層巴士的後座透過密封的車窗望向窗外。車子先經過了海旁的天橋、穿山隧道和海底隧道,最後行駛在一條繁華而擁擠的馬路上。隨著音樂,我進入了山中,我潛入了海底,我走在地上,但唯一讓我感覺真實的就只有音樂。這個我每天生活的世界讓我感覺虛假,而我當時沒辦法好好解釋這種感覺。

直到我下了巴士,在上環坐上了地鐵,地鐵行駛時引發的刺耳風嘯聲觸發了我靈機一動式的感悟:

風本應是和諧的,卻被都市加速,它能更快達到目的地,但風音卻變得尖銳而具傷害性。

二.乘風而來的娜烏西卡

《風之谷》是一個始於絕望,終於希冀的故事:在世界的文明達致巔峰後,一場稱為「火之七日」的戰爭把一切毀滅。新世界被一種由菌類和稱為「王蟲」的巨型昆蟲構成,被一個名叫腐海的新生態體系所掩蓋。活下來的人在僅餘的土地上,在王蟲和會釋放瘴氣的腐海森林的威脅下,委屈求存。

也許是源自文明時代的慣性,人們把腐海和王蟲視為敵對的存在。他們戴上面罩避免吸入瘴氣,用武器攻擊向他們靠近的王蟲。而當王蟲因為憤怒而反擊,人們便更變本加厲地還擊。人類和王蟲的仇恨便在這種惡性循環中不斷遞增。

娜烏西卡是以一個「和解者」而非一個荷里活式英雄的形象出現的。這位少女傳承了億萬年來人類和自然相處的本能,卻成為人類文明逼害的對象。電影裡的一個小插鏡很好地描述了她的角色定位:還是孩子的娜烏西卡,匿藏著一隻小王蟲,大人們堅持要她交出王蟲,但她一直不肯,到最後王蟲還是被殺死了。在其後,無論其他人如何敵視腐海和王蟲,娜烏西卡還是堅持像對待人類一樣對待它們。

因此當娜烏西卡意外地掉進腐海森林的底部,發現了一直為人類所痛恨的腐海,其實是為了淨化世界而存在的,電影作為一部寓言的指向就變得十分明顯了——自然和人類的對立是由人類單方面引發的,只能由人類做出選擇,才能平息人類和自然的對立。

在電影的結尾,憤怒的王蟲軍團正要排山倒海地把人類踏平,娜烏西卡便以自身的鮮血以平息王蟲的憤怒。當娜烏西卡被王蟲高高舉起,在朝陽的光芒下被染成金色,那宗教繪畫般的畫面,象徵著人類和自然的和解。而我也仿佛從過去的鬱結中,看到救贖的可能。

三. 超越對立

只有像娜烏西卡一樣受祝褔的人,才有可能和自然和解嗎?

作為一個近乎沒有離開過城市的人,我意識到自己的思考的盲點:在城市裡,大部分的空間,像天橋、穿山隧道、海底隧道、馬路、地鐵、商場,都只是了目的而被創造出來的工具。它們不是真正意義的土地。而空間對思想的無形改造,可能比起媒體等我們意識到它們存在的思想改造更具破壞力。它的破壞力在於,它透過日常生活,麻痺了我們的思維,扼殺了我們對其他可能性的想像力。

重複的生活經驗,在我們的意識深處裡埋下了目的性的思考模式,而這深深影響了我們對自然的判斷。我們把一切對生活有用的東西留在城市裡,而自然本身卻變成了「城市的相反」,被排除在日常生活之外。自然就是如此被我們定義為「他者」。以這種二分的概念為起點去思考人和自然的關係,便推導出人和自然互相對立的結論。

《風之谷》展現的,是一種超越對立的自然觀。自然是沒有一個清晰而鮮明的立場的。她是有時是「善」的,有時是「惡」的;她會攻擊人類,也會和人類互惠互利。當風之谷裡的人們抱怨自然為他們帶來瘴氣和王蟲,他們卻忘記了正是自然裡的風,讓他們免受腐海森林的孢子的侵害。

我深深感受到自己一直誤解了自然。但我們有可能跟自然和解嗎?城市早就人工器官一樣移植到我們的生命裡,經過這些年,我們的肌肉已經和人工器官互相融合,一定要把它取去,恐怕我們也難以存活。而且假使把它取去了,自然難道又會接受我們高度異化的肉體麼?

四.一場想像力革命的開始

宮崎駿曾說:「當我們在思考人類和自然之間的糾葛時,如果不先以人類是罪孽深重的生物為前提的話,我想應該很容易會判斷錯誤的。 」

這篇文章記錄了我這一年裡對宮崎駿和我們時代的思考。這篇文章記錄的,不是一個總結,而是一個起點。在過往的歷史裡,人類因為放縱自己的慾望,把自己放在與自然對立的位置。只有意識到自然和人的共生性,重新審視人類文明,打破對自然的既有偏見,才能不偏不倚地思考我們時代的問題。

當通往想像力的籠牢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缺口必然會一直擴大,因為好奇心是人類的天賦。關於宮崎駿的想像力的革命,必然會繼續繁衍下去。而想像力往往是人類行動的起點。但願關於宮崎駿的這場革命,像那天我在地鐵聽到的刺耳風嘯聲一樣,在想像力的籠牢打開了一個個缺口。

然而稱為宮崎駿的這種風音,必然是和諧悅耳的。

寫於201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