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人間四月天

在上古,中國人一年中只有春秋兩季之別,沒有冬、夏之分,春華秋實就是一年,所以中國人將時間、歷史稱爲「春秋」。孔子寫的魯國史稱《春秋》,呂不韋主持編纂的先秦史叫《呂氏春秋》。孔子寫文章的風格叫「春秋筆法,微言大義」,呂氏文筆是言簡意賅,字字珠璣,贊成者稱其見微知著,委婉微妙,不贊成者譏諷其罔顧左右而言他,拐彎抹角,易字賞金只不過是炒作噱頭而已。不管是「皓首窮經」還是「文以載道」,不論是「尋章摘句」還是「文章千古事」,中國人玩文字、搞文學游戲真的是源遠流長,可謂是極盡舞文弄墨之能事。

中國文學中,關于春天的修辭從不吝嗇,跟什麽登高懷古、贈別酬答一樣,文人騷客寫爛了,吟爛了,還是樂此不疲。看看唐詩三百首、千家詩,還有今天小學生的國語課本就知道。

可能在晦暗的冬天蜷縮了幾個月,無奈著……經歷了乍暖還寒的初春,忍耐著……終于又回到了人間四月這個美好的起點。人體溫度為37度,在乘以0.618的黃金比例,也就是大概21-23度之間,這是人感覺最舒適的溫度,太陽將地球北半球加熱到這個最舒適「黃金溫度」,正是人間的四月天,春天中的黃金天: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王羲之這短短幾字抵得上一大堆陳詞濫調。王氏簪缨,謝家寶樹,都是當年晉室舉足輕重的名門士族,以王謝子弟為代表的晉代士人,為了躲避野蠻的胡人,捧著祖先的靈位,帶著漢民族精美的書法和繪畫,箱子裝著先賢的經書和史籍,穿著飄逸的漢服度過長江躲避戰亂,史稱「衣冠南渡」。這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即便毫無行政經驗和軍事才能,但是他們卻時時刻刻夢想著投筆請纓,驅除韃虜,收復失地。即便遊牧民族的彎刀能將他們的毛筆砍成樹枝,鐵馬能把他們的書籍碾成齏粉,但是他們的文化優越感卻爆棚到了極點,就連服飾上小小的變動「左衽」也是不能容忍,他們看來那是粗鄙穢亂的野蠻人象徵。

在那個春天,這群喝燕窩湯長大的漢人貴族子弟,聚集浙江紹興郊外脩契祭祖,王羲之用了八個字「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在小溪邊,一觴一詠,吟詩作賦,幾杯黃酒下肚,突然間王羲之有點小小的「感慨系之」,原來自己是一事無成,已經「老之將至」了:老爸王曠被野蠻人俘虜生死不明,在山東臨沂的祖墳被野蠻人挫骨揚灰,簡直是奇恥大辱,雖然自己時時刻刻都是「勿忘在莒」,沒有哪一天不想「反攻大陸」,但是……誒!!!!也許當年在臺灣的蔣介石最能明白。於是,王將軍拿起鼠須筆,鋪下蠶繭紙,寫下了文學史和書法史上都登峯造極的《蘭亭集序》,含蓄的表達了自己的無奈,并斷言「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想在人間四月天,古人跟今天的人一樣,肯定有很好的心情,雅士騷客吟詩作文的興致就上來了。「秋風秋雨愁煞人」完全忘記了,「鐵馬冰河入夢來」成了回憶,苦雨淒風都過去了,這個時候老天來點「不測風雲」,也成了「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踏青流觴,感傷了一回,清明祭祖,斷魂了一回。忽然這天,在慵懶的春日陽光下醒來,宿醉還未消退,擦乾夢里留在嘴角的口水,剝掉眼屎,整理好峨冠博带,穿上木屐,尋芳泗水,極目遠眺,萬紫千紅。文人滿肚子的墨水開始翻騰,像打了雞血一樣衝動了起來,不吟誦幾句豈不辜負這「無邊光景一時新」?不攥幾句文,對得起「往聖絕學、四書五經」嗎?于是,「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真是「竹杖芒鞋輕勝馬」,歡快得像一只小鳥,還心裡暗暗鄙視「阮籍猖狂」,我輩「豈效窮途之哭」?

同樣是風,同樣為雨,同樣的人,但是「情隨事遷」,喜怒哀樂就會變得不一樣了,這也是《華嚴經》說的: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人間四月天,對於我來說,即便沒有附庸風雅的曲水流觴,也沒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僅僅脫下厚實的冬裝,素面仰天和陽光來一次「盡情擁吻」,就能將陰晦鬱悶一掃而光,不是飽讀詩書的文人也不要緊,認識三千個漢字也可以文藝一回,如果是一個周末,有斑駁陽光灑在「城南舊事」般的破院子裏,,如果你還是一個閑人,你絕對要拿出一本平時一句話讀三遍才能理解,只有在靜心的時候才能讀進去的好書,諸如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坐在藤椅上看完一段,似懂非懂,合上書那些字句還在腦子里盤旋;假寐著,風輕輕的,拂過臉龐,睜開眼,雲淡淡的,垂柳低舞,擾動浮光。讀到什麽已經不重要,募然,一種幸福感、溫馨感莫名其妙的就涌了上來。

這種情境,那句「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其實都不如東坡先生在《記承天寺夜游》說得樸實又中肯:「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何時無雲捲雲舒,何處無花開花落?但少心閒手閒之閒人耳!所以,問題的關鍵你是那個「閒人」嗎?你有那份閒情逸致嗎?案牘勞形,生活奔波、渣人渣事,你哪裡會「寵辱不驚,去留無意」,盡心盡力想看好自己的「那塊奶酪」,就足以忽視身邊花開花落,頭頂雲卷舒。不過,偶爾在一個人間四月天,其實也可以當一回閒人「偷得浮生半日閒」!